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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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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名:
蜘蛛男
作者:
玉狼
日期: 2005.10.07 天氣:
心情:
抵達這裡的第十五天,我在電話亭遇見蜘蛛男。
說是電話亭,不如說是一間廢棄不用的小廟。擋不住東北季風的兩扇拼板木門,薰黑的滿是蜘蛛網的天花板上橫跨著一根黑油油的杉木,杉木下垂吊著一盞油燈,斑剝古老的檀木神桌,神案上除了兩支舊燭台還有灰塵以外空無一物。
進大門的左邊是一部現代化的卡式公用電話,電話上面的牆壁釘著一塊木板,上面寫著「保密防諜,長話短說」,看來像是以前由軍隊所駐守。右邊是一張長板凳,上面除了一點濕潤的霧氣,沒有什麼灰塵。
新進人員值的是大夜班的警衛,我並不討厭這樣的待遇,因為電話亭就在隔壁,我可以帶著一張電話卡,慢條斯理的講到它嗶一聲將電話切斷將電話卡退出為止,這個時間不會有人在旁邊踢空罐或在我講電話時一手撐在牆上一手插在腰際上直盯著我看。
但是對那個女孩來說是件苦差事吧,白天工作,晚上念書,深夜等我電話。雖然她說她不介意,但是我知道她幾乎都是邊撐著邊打呵欠邊講電話。
電話卡嗶一聲的彈出來時,我正在講一個冷笑話,試著打破沒話題的冷場,也許她是太累了,不太能接我的話,這我能體諒她。我將電話卡抽出,放到話機上面的一個小盒子裡,盒子裡面擺著幾張不同花色的電話卡。
這時候,蜘蛛男爬過來,伸手取走小盒子,將電話卡倒到桌上,像玩塔羅牌一樣的擺放著。
抵達這裡之前,我在船上已經聽過前輩談論關於蜘蛛男的事。
「一隻會說話的人形大蜘蛛。除此之外,跟一般的蜘蛛,沒有什麼不一樣的地方。」前輩說。
我原本以為那只是個謠言、傳說,或者只是嚇唬新人的一個玩笑,但是這時候所遇到的,應該是蜘蛛男沒錯。
一團黑色的影子在月光下玩著桌上的電話卡,我將手電筒打開,從他的腳開始照射,想看清楚他的模樣。
『請不要這樣。』一個低沉的,像一顆月光下的海岸邊被浪濤沖洗著的黑色石頭所發出的聲音說。
「你就是蜘蛛男吧?」我問。
這時候我應該要回到崗哨去準備交班,可是第一次遇上這樣奇特的生物,好奇心使我想多了解他。或者說想了解他為什麼存在。
『我不介意你這樣叫我,雖然我有一半是蜘蛛沒錯,但是我不知道我是男是女。』蜘蛛男說,手電筒的餘光稍微照映出他的模樣。
一隻約有漁船用的柴油引擎那麼大的蜘蛛,只有上半身的人類軀體,接在原本應該是蜘蛛的頭部上,看起來像是一個人騎在一部蜘蛛造型的沙灘車上。
「介意我問一些問題嗎?」我說。
『不介意,這裡很少有人會找我說話的唷。』蜘蛛男說。
「難道你不是這裡的一份子嗎?」
『不完全是,我看起來一半像人,可是在這裡比較像是寵物。』
「你可以算是很奇特的寵物。」我點點頭。
『洞么洞聽到請回答,over。』我手上的無線電對講機響著。
「聽到,馬上過去,over。」是叫我回哨站交班的。
蜘蛛男很專心的玩著他的電話卡。
我回到哨站,編號洞洞五的同事與警衛班長正在清點哨站物品。
『洞么洞你又脫哨了,要是白天被發現,你就倒大楣了。』警衛班長說。
「在這種小島能發生什麼事,況且我就在隔壁而已。」我說。
『還說咧,連我們在這你都沒發現。又去打電話了是吧?』洞洞五說。
「是啊,這裡又不能帶手機,只能靠微波電話通訊。」我說。
『算了,剛來這裡的都這樣,尤其是有女朋友的。』警衛班長說。
我將S腰帶及掛在上面的伸縮警棍解下,連同手電筒放在桌上,在勤務登記簿上簽名,然後戴上帽子,跟著警衛班長離開。
『呼,這種季節晚上還這麼冷,這座島除了一堆大大小小的石頭以外,連個遮風的地方也沒有。』警衛班長將夾克往胸前拉緊,雙手抱胸,邊走邊說。
「聽說冬天會更冷耶。」我說。
『嗯,冷到連石頭都會裂開唷。』警衛班長說。
「對了,你知道蜘蛛男的事嗎?」
『怎麼連你也知道蜘蛛男了。聽說過,但從沒見過。』
「你在這裡這麼久了,怎麼會沒見過?」
『我也不知道,但是聽說見過他的人,都不會有好事喔。』
「怎麼說?」
『很多請調離開的人,事後都提到蜘蛛男,但是問他們詳細的理由,卻說什麼也不說。』
「我剛剛在電話亭裡有看到他,並沒有發生什麼事啊。」
『那你最好祈禱吧。』
警衛宿舍在距離碼頭哨站北邊不遠的地方,是一棟只有一層樓高的鋼筋水泥平房。外牆因為強勁的海風,有點風化斑剝脫落。
回到宿舍,我將無線電對講機擺在警衛班長的桌上,然後回房間脫下制服,躺在床上,想著相隔300海浬以外的女孩,還有蜘蛛男。
第二天晚上,警衛班出了點狀況。
我跟警衛班長在月色下到達哨站,前一班的同事洞洞拐並不在哨站裡,無線電呼叫也沒有回應,原本以為在電話亭打電話,到電話亭查看也不在那裡。
警衛班長說他會去找洞洞拐,我只好先接下勤務,將裝備戴上。
『你下次什麼時候會回來?』女孩問。
「不知道耶,下一次排到放假可能要三個月以後了。」我說,電話機喀噠一聲,又將電話卡吃掉一點。
我看看電話卡,還有20幾塊錢左右。我將沒有打完的電話卡放到上衣的口袋裡。
我打開手電筒,它發出一道凝結不動的光束,在電話亭裡四處驅趕著黑灰色的霧氣。
今晚蜘蛛男沒有出現,電話機上面的盒子裡沒有用完的電話卡。
警衛班長跟接班的同事到達哨站時已經是早上六點半了。
「你遲到了。」我說。
『抱歉,剛剛先跑了一趟“圍牆“大門,問那邊的警衛關於洞洞拐的事。』警衛班長說。
「你懷疑他跑到圍牆內?」我將裝備卸下,擺在桌上。
『這是合理的猜測,再過三個小時以後就要發佈失蹤了。』
「圍牆內也找不到嗎?」我在勤務登記簿上簽名。
『圍牆大門的警衛說沒有看到這個人。我也沒有辦法,外勤隊是不能進入圍牆內的。』警衛班長無奈的說。
接近中午時宿舍傳來一陣吵雜的聲音。
「怎麼回事?」我走出房間,睡眼惺忪的問正坐在大廳門檻上抽煙的警衛班長。我伸手擋住刺眼的陽光,幾位同事正在看著穿廊上的公佈欄。
『剛剛圍牆內有命令過來,即日起警衛班改雙哨,一次要四個人值勤。』
「不妙啊。洞洞拐找到了嗎?」
『沒有,少了他以後我們只剩下11個人,扣掉留守的兩個人,要改成兩班制才能應付碼頭哨站和巡邏哨。』
「那晚班不就改由晚餐過後開始?」
『嗯。』警衛班長說『對了,等一下午餐過後所有勤務以外的人員要出發尋找洞洞拐的下落。』
「喔。」
我到餐廳拿了兩塊麵包,一罐鋁箔包草莓調味乳,回到房間,躺在床上,一邊啃著麵包,一邊盯著牆壁上島的地圖。
差不多三公里平方大的小島,四周由岩岸組成,南邊是個最多只能容納平底運輸艦和小型貨船靠岸的碼頭。哨站和電話亭就在碼頭旁邊,北邊不遠處是警衛班宿舍,然後再過去是一大片由九重葛所包圍的三米高的圍牆,圍牆上面拉著一條長長的由鋼絲所構成的黑色蛇籠網,圍牆所包圍的範圍在地圖上是一大片的黑色,那一大片黑色的北邊是長長一條大約六層樓高的懸崖。
寸草不生的一個小島,除了依附圍牆生長的九重葛以外,唯一看得到綠色的地方可能只有島上大大小小的岩石上面的青苔,還有建築物上面的迷彩偽裝。
除了岩石縫和那一大片隨著東北季風怒吼的海,我想不出這裡還有什麼地方可以讓人躲藏。
也沒有地方可以讓蜘蛛男躲藏吧?我忽然想到。
蜘蛛男平常會是躲在什麼地方呢?某個岩洞裡嗎?
『集合了,準備出發。』警衛班長喊著。
我起身從床底下拿出那雙黑色戰鬥長靴穿上,胡亂的將剩下的麵包咬了兩口塞到嘴裡,咕嚕咕嚕的吸了幾口調味乳,然後走出房間。
「等一下一人拿一台對講機,散開分頭去找,除了北邊懸崖以外的地方盡量找看看。」警衛班長在大廳說,肩上背著一支古老的擦拭得油亮的國造五七式步槍。
警衛班長將對講機發下。
『等一下你跟我走。』發到我時他對我說。
「喔。」
我跟著警衛班長從宿舍西邊出發,其他人往碼頭附近還有東邊的海岸線開始找去。
『抽根煙吧。』他說,右手掏著左胸的口袋。
「謝謝,可是我正在戒。」
『想不戒也不行啊,我也只剩下這包了。』他將煙盒伸向我,彈了一根煙出來。
「那好吧。」我伸手取了一根。
他將打火機遞過來,我用雙手遮住讓他幫我點上火。
『幸好風很大,不然還真熱啊。可是一到晚上就變得很冷了。』他邊說邊用手遮著將煙點上火,
「搜尋失蹤者幹嘛還帶著步槍呢?」我問。
『除了失蹤者以外,我們還要找蜘蛛男。』他將香煙咬在嘴上說話,煙從他的嘴縫裡噗噗噗的冒出來。
「蜘蛛男跟失蹤這件事有關係嗎?」
『不知道,那是圍牆內的命令。』
這一天下來,除了幾個人的腳上被銳利的岩石刮到的幾道傷口以外,一無所獲。
『看來要請圍牆內派船搜索北邊海岸了。』回程的路上,警衛班長說。
晚餐過後,我跟編號洞洞勾的同事到哨站交接班。
「我去打個電話。」我說。晚上11點,女孩應該已經回到家了。
『有女朋友真好啊,去吧。』洞洞勾轉過頭來對我說,手上拿著一本書。
我插入電話卡,按了女孩家的電話,數了20聲,沒人接,我把電話掛上。
我坐在電話亭的門檻上,看著映在海面上的月光。白色的浪花一層一層的像一大群的蛆一樣的在深灰色的海面上爬行翻滾。東北季風時而旋轉飛舞,時而在我耳邊嗚嗚嗚的喊著。
12點多,女孩接起電話。
『咦?你今天好早。』女孩說。
「嗯,勤務時間換了,所以可以早點打電話。妳剛回到家嗎?」我問她。
『對啊,剛剛跟同學聚餐,一到家你就打來了,還沒洗澡呢。』
「嗯,那你去洗吧。我晚一點再打。」
『可是我今天有點累了耶,明天再聊好嗎?』
「喔,那好吧,早點休息。」我有點失望的說。
我將電話掛上,卡片嗶一聲的彈出來。原本還剩下20幾元的電話卡,現在刻度跑到10跟20中間。
『真可惜。』一個低沉的聲音。
我將手電筒打開,快速的將光束往發出聲音的方向射去。
『啊!』一聲哀號。
蜘蛛男用手掌遮住眼睛,黑黝的手臂上短短的金色茸毛反射著手電筒的光。
「蜘蛛男?」我說。
『該死!不要用那個東西對著我!』蜘蛛用低沉的聲音吼著。
「喔,對不起,反射動作。」我將手電筒關掉。
蜘蛛男恢復成一團黑色的影子,在隱約的月光下飄移著,在神桌的另一邊停下。
「你剛剛說什麼可惜?」我問。
『可惜了那張電話卡。』蜘蛛男說。
「你喜歡電話卡嗎?」
『嗯,喜歡用心的、意猶未盡的、用完的電話卡。』
「那很簡單,我現在隨便打給一個人,將剩下的時間用完,就可以給你了。」我作勢將電話卡插回話機裡。
『那樣毫無意義,我喜歡的是用心的電話卡。』
「你能從電話卡看出用不用心嗎?」
『嗯,你的電話卡是最不用心的電話卡。』
「怎麼說?」
『因為我聞不到它的思念。』蜘蛛男說。
「思念?」我不解。
『嗯,思念。喔~迫不及待的、刻骨銘心的,那種思念。但是你的電話卡裡面只有寂寞。』蜘蛛男用一種令人起雞皮疙瘩的文藝腔調說。
「怎麼會。我很用心的在講電話呀。」
『那只代表你很用心的在寂寞。』
「算了,你讓我感到莫名其妙。」我將電話卡收回左胸的口袋,打開手電筒的光,準備離開。
『對一個新來的人來說,你才莫名其妙。』他用手掌遮住眼睛。
「對了,我問你,警衛班有一個人失蹤了,你看過他或知道他的下落嗎?」我回頭問他。
『不知道,這裡人來人往的,我不會去注意那種事。』他將頭側過一邊。
「那就算了。」我走出電話亭。
我回到崗哨,將蜘蛛男的事告訴坐在椅子上看書的洞洞勾。
『你最好離他遠一點,看過蜘蛛男的人,都會變得怪怪的。』洞洞勾放下手上那本「葉慈詩選」,皺眉頭看著我說,。
「連你也這樣說,你看過他嗎?」我問。
『只有在這裡的第一天看過,也是在那個電話亭裡,後來就再也沒看過他。』他搖搖頭說。
「我是第二次看見他。」我說。
『那你最好小心一點。』
「你說得很恐怖的樣子,那你們怎麼會任由他在這個地方亂竄呢?」
『我也不知道,聽說以前有過一次圍捕行動,但是找不到他,後來那位警衛班長就被撤換掉了。』
「關警衛班長什麼事?」我問。
『聽說是圍牆內的命令,基於怪力亂神什麼的。反正在這裡發生什麼事也沒人會在乎。』他聳聳肩,繼續看書。
失蹤者洞洞拐在早上回到了警衛宿舍,充滿血絲的眼睛,一臉疲倦的樣子,身上的衣服破破爛爛的沾滿了青苔,像是被岩石磨破的。
警衛班長咆哮著要他說出原因,他只淡淡的說了「蜘蛛男」三個字,然後遞出辭呈,回房間收拾行李。
警衛班長嘆了一口氣,跌坐在椅子上,大口大口的抽著煙。
我告訴洞洞拐關於我遇見蜘蛛男的事,他像是有點同情似的看著我,充滿血絲的眼裡帶著一點落寞的神情,彷彿想要說點什麼,卻什麼也沒說。
這一晚,我帶著一包配給的香煙,坐在電話亭的長板凳上打電話。
第三根煙,第四根煙,第五根煙,電話通了。
『我有點累了,改天再聊,好嗎?』女孩說。
「喔,好吧。」我說。
我將話筒掛上,電話卡嗶一聲的彈出來,刻度指向5元。
「我現在心情不太好,不想跟你說話。」我對躲藏在神案旁的黑影說。
『嘿嘿,我倒是想跟你講講話。』低沉的聲音。
「懶得理你。」我將手上的煙丟到地上,伸腳用力踩熄,將電話卡收到左胸口袋,然後拿起擺在電話機上的手電筒,打開燈光走出去。
『等等,你的電話卡還沒用完。』蜘蛛男說。
「嗯?」我奇怪。
『我說,你的電話卡還沒用完。』蜘蛛男又說了一次。
「我明天再用,可以嗎?」
『今天過後你就沒有機會把那張電話卡用完了。』
「為什麼?」
『因為那個女孩不會再接你的電話了。』
「你怎麼知道?」
『我知道,因為我看太多了,你上一張電話卡就已經透露出這樣的味道。』
「就算那樣又怎樣?我可以隨便找一個人將它用完,然後你還是可以得到這張電話卡。」我非常不爽的說。
『五塊錢的用心,比起幾十張沒有感情的電話卡,要有用得多了。』
「你的意思是說,我非得在今天晚上將這張電話卡用完不可嗎?」我將左胸口袋裡的電話卡拿出來。
『是這樣沒錯,而且你不會後悔的。』蜘蛛男像是很有把握的說。
我看著手中的電話卡猶豫著,電話卡上面的圖案反射著昏暗的月光,彷彿發出共振一樣像是呢喃似的低鳴。海面上一條一條的蛆附和咆哮著。
我將電話卡插回話機,按下女孩的電話號碼。
「嘟~~~」我數著,一聲,兩聲,三聲。
電話裡的嘟嘟聲,化成一道一道的脈搏,在我握著的話筒上跳動著。在一團黑色的影子中,我看到了電話的另一端,也有一支電話正在跳動著,振動著那一團黑色影子裡的空氣。
影子裡,一個女孩,坐在椅子上,淚眼婆娑的盯著電話,一邊用手抹去臉頰上的淚水,一邊似乎猶豫著該不該接起電話。
『喂。』女孩接起電話。
「是我。」
『嗯?怎麼了?』
沉默了一會。
「對不起….」
『你怎麼了?』
「沒有,只是想跟妳說,下一班船我就回去。」我說。
『真的嗎?什麼時候?那你的工作怎麼辦?』女孩問,很興奮似的。
嗶一聲,電話卡退了出來。
我深深的嘆一口氣,看著刻度到0的電話卡。
蜘蛛男笑瞇瞇的看著我,黑黝的笑臉在月色的照映下顯得有些詭異。
我將電話卡遞給他,他很滿意的伸手收下,目不轉睛的看著它。
一張用完的,反射著月光的電話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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