芬說:「我們之間最重要的問題並不是你去當兵呀!」
她接著說:「我們的阻礙太多了,與其勉強在一起,還不如早分開的好。」「妳不要這樣說啦!」我當時真的是十分恐懼,我還沒去當兵她就這樣了,我要是去當兵,一個月見不到她幾次,那不是要我的命了嗎芬!只要我們夠堅定,我媽那邊不成問題的,我爸並不反對我們,我媽是孤掌難鳴的。」
我把手伸過去握住她的手說,「何況我媽昨天已經說了,只要我喜歡妳,她就沒有什麼反對的理由了。相信我,好嗎!」
芬並沒有回答,她只是望著我,那眼神裡充滿我不了解的東西。
過了好一會,她笑了,說:「『相信我』這三個字還真好用呀!好像我相信你就一切沒有問題似的。」她低了頭,又說:「如果真的這樣就好了!」
「芬!妳不要這個樣子啦!妳這樣我怎麼放心去當兵呀!」芬一直低著頭,在那短短的十分鐘裡,我卻好像過了一世紀,我也不是不了解將面臨的困難,她一個人要照顧一個家庭,要維持跟我媽的關係,要維持跟我的關係,要忍受兩地相思的痛苦,也難怪她要害怕,換成我的話,早就逃之夭夭了。我們兩個那個時候只感到恐懼,強烈的恐懼。我後來一直在想,世上真有可以抗拒一切的愛情的話,那兩個傢伙不是自私自利,就是完全沒有包袱。
芬不好容易抬起頭來,她的眼睛中並沒有淚光,她說:「不管了,我們今天去看海好不好?」我當然答應了。
我們花了一整晚的時間在海邊看海,海上十分的黑暗,低低的下弦月也並不明亮,海岸的海風從海上吹過來,帶來陣陣的涼意,我們倚在太陽鑽的旁邊整整一個晚上,她一直把頭埋在我懷裡,結果在太陽從陸地的那一邊照過來時,她跟我說了一句話:「還是天亮了!」
我知道她的意思,那是說「該面對的還是要面對」。
我拜託我哥多多照顧芬,把我自己的十萬塊交給芬,並且吩咐她妹妹幫我看著芬,又跟芬說:「我會每天寫信給妳,妳不用顧慮我,有空多往我家跑跑,跟我媽關係搞好就好,我一放假就回來,這二十個月就辛苦妳了。」芬並沒有多說話,她只說了一個字:「好!」
在受新兵訓練的時候,我真的每天寫信,對我而言,寫信是很痛苦的事,何況當兵真的沒有什麼好寫的,只好每天寫信回去問芬過得如何?家中情況怎樣?
頭兩個月倒是還好,她和我媽雖然只是維持著禮貌性的關係,可是我爸倒是對她挺好的,芬雖然忙,總也會抽空到我家坐坐,不過,如你所想,這段時間並沒有維持多久,芬她爸爸的病在我受完新兵訓後惡化,芬的妹妹給我的信上說:「我姐最近好可憐,我常常想暫時休學來幫她,可是都被她罵回來。
林大哥,如果你在就好了,我真怕我姐一個人撐不下去,要是她也倒了,這個家恐怕就... 」
芬的信上倒是沒有像她妹寫的這樣嚴重,她只說:「爸的病日漸惡化,醫生說可能撐不到一年了,媽日夜不離陪在他旁邊,我看爸垮了,媽大概也會垮下去,唉...到這個時候才知道什麼叫做人情冷暖。
..........你在台南還過的好嗎?不用太擔心我了,反正日子總是得過下去,雖然你不在我身邊常常令我覺得孤單,每次空下來就會想你,如果你在就好了,這樣我就不用一個人做這些事。真的好想你喔!好想我們從前快樂的日子。算了,已經很晚了,明天還要忙呢。」
我每次放假回家,就看著她一次比一次還沒精神,有一次她還跟我說:「你逃兵好不好,我們跑到山上去躲好了。」我那次還真的嚇到了,芬一向比我要負責任,我是只對她負責,她卻是對所有人都負責,她會說這種話,真是出乎我的意料外,還好她馬上說:「開你玩笑啦!別當真。」
但我知道,她真的是很累很累了,也許她真的需要另一個男人來照顧她,我開始認真考慮我們分手的好壞處。
芬和我分手是在我當兵滿一年不久,我那時候在台東長濱守海防,在那裡天天看海看到腦筋一片空白。我寫信給她,跟她說如果有人追她的話,不用考慮我,也許另一個男人比我更好。我想我真的是看海看到變成白癡了,居然對一個等了我快四百天的女人說這種話,可是那時候我真的以為這樣比較好。
芬接到信之後馬上打電話過來,痛罵我負心薄倖,說我是大混帳,一點也不了解女人,既無知又無恥等等。那次是我第一次聽她罵人,只不過沒想到對象是我,我努力的想解釋我的想法,卻愈描愈黑。
她恨恨的說了一句話:「要把我甩掉也不要用這種藉口,無恥的男人。」
好吧!我無恥,我無知,我白癡,我大笨蛋,我沒心沒肝沒肺沒肚腸,我去死好了吧!聽著芬掛斷電話的聲音,我腦袋裡只有這句話。
我努力想聯絡到芬,打電話她不接,寫信她不回,放假花五個小時去找她,她避不見面,她妹在對講機裡說:「我姐,我姐出去約會了啦!」那聲音還真無情呀!好嘛!我在樓下死等,等到收假時間超過了,被我哥和我爸抓上車,開著車子送我回部隊,結果是被禁假一個月。
等我禁假期結束,我收芬的紅帖子,她在最後還加了一句話,「不希望閣下來參加婚禮」唉!真要我參加我也沒臉去呀!
看著無邊的太平洋,在守夜哨的時候我真的有股逃兵的慾望,蹲在岡哨裡,我在兩小時內把兩包軍煙抽光,抽到反胃,抽到頭昏,想吐卻吐不出什麼,只有眼淚一直流下來,黑夜的太平洋十分的黑。
就是這樣,我沒有逃兵也沒有自殺,放了假就到賓館找女人,然後一直看布袋戲,裡面的人真好,死了都可以活過來。
當完兵回家後,我試著打聽芬的消息,補習班的同事說:「她爸死掉不久她就結婚了,好像跟著丈夫搬到南部去了。」他們用奇怪的眼神看著我,我想芬結婚而新郎不是我,一定變成別人的聊天話題吧!
當完兵後,又回補習班混了一陣子,然後就被我媽介紹到大舅的房地產公司上班,說實在話,那裡面不少女人既漂亮個性又好,可是我想可能是罪惡感吧!我一直沒有再追女朋友的慾望,結果後輩小李跟我說:「林主任,陳小姐她們都說你好酷喔!」真是,這是什麼屁話,我是懶,不是酷。
所以我一直到跟阿儀相親的四年裡,可以說在感情生活上是一片空白,對芬的歉疚一直無法拋開,是我對不起她,如果她嫁的丈夫對她不好怎麼辦,如果她不幸福怎麼辦,我從前立下的誓言怎麼辦。
唯一了解這件事的老哥曾經不只一次勸過我,我並不是不知道人生有些事是天注定的強求的要不到,該你的又躲不開;但是人心是肉做的,難道真能完全不會感受到痛苦?
老哥說了一句話:「百分之百的愛情會造就百分之百的情侶;但是百分之百的情侶不一定是百分之百的夫妻。」他淡淡的說:「你以為我這輩子最愛的女人是你大嫂嗎?不是嘛,你也知道我最愛的是那個人,可是又怎樣,我把她當天人,她當我是白癡。我把你大嫂當笨蛋,她卻肯嫁我。哼!這世上的事就是他媽的怪,尤其是愛情,注定是不公平的,誰付出的多,誰多認真一點,誰他媽的倒大霉。」
說實在的,我對老哥的話並不能十分贊同,但是到了這個年紀,對愛情也真的是完全不抱任何幻想了,要我再像從前那樣子為愛當計程車司機,為愛扛下一身壓力是不可能的事,二十八歲的我是隻老鷹,要打量最好的對象談戀愛,遇到一時無法克服的阻礙就逃走,不會為了愛情賭下一切了。
這是成長還是退化,是夢想的覺醒還是理想的幻滅,我不知道。
對現在的我而言,我要一種責任的負擔,一種歸屬的感覺,要一個自己的家,而阿儀正好給了我這種感覺。
相對於阿儀對我感情世界的關心,我對她的過去是完全的不理會,當然以她的容貌,不可能完全沒有人追,她曾經笑笑的說:「我也有過很曲折的愛情故事呢?」
「只要是已經結束的,我就不想知道,反正我認識的阿儀是要做我老婆的阿儀,不是做別人女朋友的阿儀。」我說。阿儀笑了,她接口說:「我做了妳老婆,可不可以再做別人的女朋友?」妳要是敢的話,我就把那個男的抓來閹掉。」我故意把聲音放的很沈。「如果妳這樣還要跟他,我就認了。」
阿儀並沒有再說什麼,她玩弄著手上的訂婚戒指,又問我:「你為什麼想要娶我?」我的回答是:「因為我愛妳愛到想跟妳過一輩子呀!小白癡。」
阿儀直直地看著我的眼睛說:「希望到後來不要變成『不得不和我過一輩子』才好。」
我和阿儀事實上都了解這場婚姻的主要原因,我們兩人的愛情是其次,我們兩人的年紀和家庭才是主要角色,如果按照正常的交往,我想我們會有機會好好談個戀愛,而不是好好談個婚姻,我們的婚姻是由於周圍的鬧鐘拼命的響,吵的我們不得不想辦法讓那些鬧鐘安靜下來。當然,這不是說我們彼此不相愛,只是那些鬧鐘實在是太吵了而已。
車到阿儀家了,阿儀她家也是滿滿的都是人,我摸了摸口袋,確定一下紅包的位置,一路送紅包到阿儀的房間外,門口一個斗大的囍字,打開房門,用紅包打發了她的同學朋友們,才看到阿儀被推出來,化了濃妝的她,我幾乎不太認得,細細的手腕上是滿滿的金飾。
簇湧著的姑姑、阿姨、嬸嬸等等人將我們推來推去,門外的男人們匆匆的準備著竹竿掛豬肉,米苔,火爐。
我牽著阿儀的手,默默的行完全部的規矩和禮儀。
車子離去的時候,陣陣的鞭炮聲在四周響起,車隊從硝煙中駛出,阿儀好不容易可以抬起頭來,我握著她的手,雖然隔著兩層薄手套,但依舊可以感受到她的緊張和不安,我們交換了眼神,知道前方還有很多的路要一起走,以後握手的時候就再也沒手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