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我覺得西方的人際關係,人人似乎永遠處在雞尾酒會,講話不碰底。夫妻之間各有領域意識,這種保持安全距離的社會太冷酷漠然。我錯了! 台灣人普遍有一種黏人的性格,像幼童一般裝萌討愛撒嬌,5歲如此;50歲仍如此,同儕友朋相濡以沫頗陶醉於這種幼齒化行為,覺得是因為對方「當我自己人」,才有打破年齡限制的純真之舉。這種看來無害的阿達一族,通常是你的至交,或許是童年鄰居,同念一所中小學,近乎親人,情感深厚而無不可談。 一般人歷練老成後,交友會很審慎,免得觸及地雷,友誼黑洞頗多裝傻、扮豬吃老虎或菟絲花型的人。不過,台灣社會鼓勵念舊,頌揚舊友、舊情,出於情感、道德、文化因素,大家都習於包容老友;另一實際面,老友勾絲牽縷人際網絡,萬一翻臉最致命。
我要說一個A的故事。A是一個沒有故事的人,她的故事都是別人的,因為她有一雙洞孔很深的耳朵。 她知道許多人的秘密,大家也知道她的嘴巴很緊,所以樂於向她傾訴。那個心苦的朋友,談丈夫的事業,與丈夫的性生活,還有丈夫的外遇情人,以後談孩子困難教養,孩子長大,抱怨孩子的男友,之後回頭談丈夫的陳年外遇。朋友隨時來電,A睡得正熟時,她最須要你。她終於說累了,A卻失眠。 A單身,朋友兒女成群各有自己的不幸,她們當她是免費諮商師,她就像修女扮性福導師。A有自己的苦惱,但她不麻煩別人。周遭的人都誇她Nice,天生的天使,她頂著光圈過了半輩子。這群密友與密友的親戚相互熟識,旅行聚會從不邀A,只因A知道她們錯綜複雜的愛恨情仇,凡不足為外人所道者,A通通知道。 A就像一台免費垃圾車,誰都可以去倒,還不必買環保袋。垃圾車只適合出現在黑夜,誰見垃圾車在宴會大廳?於是她們遊玩歸來、餐會結束,繼續打電話給沒受邀的A數落某某某給她穿小鞋。 不尋常的事發生。A半夜打電話給我說她的煩惱,講半天都是別人家務事,我回說,這根本與你無關。她說,可是她們是我的朋友。A也打給別人,但是沒人想聽。 一個手帕交鬧離婚,A勸慰半天,夫妻似乎復合了,她買了禮盒要去探望,手帕交在電話那頭大聲說:「你不要來我家,我先生說你知道太多我們的秘密了。」這句話傳了出去,是A對人說的。大家聲氣相通:A這台垃圾車該淘汰了。 A從朋友耳畔消失。那群朋友有時會聊起她,「她到處蒐集人家的八卦,真是個變態女人。」
《物體系 楊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