４　

　　我永遠記得那一天的下午。

　　那一天，學校第二次月考的成績公佈了。

　　那一天，我所做的決定改變了我的未來。

　　那一天，剛好也是夏天走到尾末的時分。

　　或許夏天還不甘心結束，灑下來的陽光特別炙烈，像要將這個世界溶化。風兒也避著夏末的不爽，躲得不見人影。空氣中瀰漫的氣息就是熱，熱得讓人只想躲在冷氣房裡，學風兒躲開不爽的夏末。

　　然而夏末的心情不爽，我的心情比它更不爽。那樣的心情中，我無法待在家裡。阿寶和惠美很夠義氣，答應陪著我。

　　我們三個人來到岸內糖廠的公園裡，太熱了，我們避在公園的大樹下。然而茂密的大樹，依然被烈日點點穿透，打在身上感到刺痛。

　　『櫻木，我考贏你。』阿寶說完，開心地跳著往鞦韆那邊走去。

　　我不知道阿寶有什麼好高興的？不過是從全班倒數第一名變成倒數第二名，居然高興成走路看起來像是飄在半空中。

　　但我知道自己為何悶悶不樂。其實我也不需要悶到這種程度。不過是從全班倒數第二名退到倒數第一名，一名之差，有這麼嚴重嗎？

　　然而，因為一名之差，發生了一些事，真的讓我很悶。

　　昨天的課堂上，老師發表班上第二次月考的成績單，他當著全班同學大聲地說：

　　『阿寶這次考得非常好，贏了櫻木川……』

　　阿寶考贏我！全班笑翻天。下課後，馬上有人過來用各種方式嘲笑我。

　　這件事，我認了。考輸阿寶是該被嘲笑，笑到他們爽為止。最好笑破肚皮送醫院縫他媽的幾百針。

　　我就這樣忍受著嘲笑，一直到有個「大白目」逼我動手打人才結束。

　　『呵呵…我…是…櫻…木…川…呵呵…叫…我…第…一…名…』

　　幹他ｘ的！那個超級大白目，竟然在我面前學阿寶說話。我可以接受自己被別人嘲笑，但是我不容許我的朋友被人嘲笑。於是我用平常田裡「打豬鞭牛」的狠勁，打到那個超級大白目邊哭邊叫媽媽邊跑回家。

　　可以想像，我的月考成績輸給阿寶，這種幾乎可以歸類為「靈異現象」的事件，一定流傳得很快，沒幾節課，全校同學和師長該知道的都知道了。

　　他們用某種很奇怪的眼神和表情看我。

　　我不知道那是同情憐憫？還是鄙夷不屑？

　　說真的，發生這種事，我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考卷上的題目十個我會三個，其他七個用猜的，至於阿寶呢？十個題目他最多只會一個，甚至連一個也不會，也就是說，他每十題有九題半得用猜的，在領先兩個半的情形下，我竟然猜輸他？

　　現在的我真的很悶，用著「大便的姿態」悶著頭不說話。

　　現在的惠美同樣也用「大便的姿態」陪在我旁邊。

　　不過，她的「大便姿態」是馬桶坐姿，我的「大便姿態」是糞坑蹲姿。

　　阿寶看我老大不高興的樣子，有點慌張。

　　『櫻木，你怎麼啦？是不是我考贏你，你不高興？不要這樣嘛……你要是不喜歡我考贏你，以後我故意考輸你就是了。』阿寶說。

　　天哪！阿寶居然說他以後要故意放水考輸我。有沒有搞錯？我想幹譙。但他是我朋友，尤其他第一次考試沒拿最後一名，該是他這輩子最驕傲的時刻。身為他朋友的我，要替他高興。儘管我是苦主，依然要替他高興。

　　「阿寶，你去盪鞦韆。」我手一比。

　　我的臉很臭，阿寶乾笑兩聲，乖乖地過去了。

　　然後我繼續悶。把頭埋在糞坑式「大便姿態」的雙腿中。

　　不知道自己在糖廠的大樹下悶了多久，我終於下了一個決定。

　　「惠美，教我功課。」我說。

　　『你要開始讀書！？』她嚇了一跳。

　　「嗯，我要開始用功讀書，因為我不想再考輸阿寶。」

　　『啥米？你要開始用功讀書，是為了不想考輸阿寶。』

　　是啊，就是這麼單純。當時我用功的動機，單純的只是不想再考輸阿寶而已。不管你們相不相信，反正這就是我的答案。

　　有些事情讓人開始了就停不下來，讀書這種事情，對我來說，就是那樣的一件事。有生以來開始認真讀書後，我很快就發現了讀書的樂趣，並且一頭栽進去。雖然我的基礎很差，但是課堂上老師還是能夠幫我搞到六分懂，課堂下，國小縣長獎畢業、前兩次月考都拿到全校第一名的惠美會再幫我搞到十分懂。

　　居然，我在國一上學期的期末考，拿到全班第十八名的成績。

　　在那時，幾乎班上的每個同學都懷疑，我的名次是作弊來的。但是，當國一下學期的期末考我拿到全校前十名的成績後，就再也沒有任何懷疑的聲音。

　　這件事誰最高興？當然是我的老師。

　　他真的以為我用功讀書，是因為他的苦心開導。

　　喔！老師，對不起；我認真讀書的原因，真是對不起你。

　　有時候我會想，人與人之間為什麼會親近？跟我們親近的人為何是她﹝他﹞？而不是她﹝他﹞？但是，我很清楚自己為什麼跟惠美越來越親近。她在我成長過程中所扮演的角色，我怎麼可能不跟她親近？

　　惠美開始教我功課時，烏黑柔順的髮絲，經常在我眼前一公分處飄啊飄，同時淡淡的髮香透過我的呼吸進入肺深處。

　　『喂，你有沒有在聽？是不是懂了？』

　　惠美經常皺著眉頭這樣問我。其實我早已經聽懂她的解說了，卻不想告訴她我懂了，逕自聞著她的髮香，看著她離我眼前只有兩公分遠的臉龐。

　　『幹嘛靠這麼近？』

　　惠美有時候會這樣罵我。但是那樣子怎麼看也不像真的罵人，因為她既沒有把我推開，也沒有把兩個人之間的距離拉遠。

　　是的，雖然當時年紀小，兩個人這樣還是會出事。

　　『小川油漆一堵牆需要三十分鐘，小美油漆同樣一堵牆需要五十分鐘，』惠美念著參考書的練習題，左手手指將頭髮撥到耳後夾住。『請問，如果小川和小美一起油漆這堵牆需要幾分鐘？』

　　她寫著題目的計算式。我卻看著她專心的模樣，沒有動筆。不知道是哪來的衝動，我湊過去用嘴唇碰觸她的臉。她沒有閃開，依然提筆計算著那題數學題的答案。但是她的手在發抖。我的嘴唇在她的臉頰碰了十幾下，逐漸來到她的嘴唇。才剛碰觸，她忽然把我推開。

　　『不要。』她說。

　　當時年紀小，我用嘴唇碰觸她的嘴唇，只是單純想那樣做而已，沒有其他雜質慾念，既然她說不要，我沒有繼續。

　　那一次，算不算我跟她之間的初吻？我不知道。

　　嘴唇碰觸臉頰算接吻嗎？不算吧？最起碼也應該要嘴唇接觸嘴唇才算。但是我的嘴唇已經接觸到她嘴唇，還不能算是我們的初吻嗎？問題是我才剛碰到就停止，完全沒有感覺，真的可以算是我跟她的初吻嗎？

　　為了定義『接吻』我的腦袋打結了。我們是不是可以這樣說：

　　『接吻，要把自己的舌頭伸進對方嘴裡碰到對方的舌頭才算。』

　　呵呵，接吻這麼浪漫的事情，居然被我說成這樣。真是夠了。

　　無論如何，在許多年後，我們總算是接吻了，並且是符合「要把自己的舌頭伸進對方嘴裡碰到對方的舌頭」的那一種。

　　那是我大學畢業後，分發到台北縣新莊分局刑事組當巡官那一年的事。

　　那一年，還發生了許多事。原本以為惠美就是陪伴我走過生命的另一半，誰知道，老天總是喜歡開玩笑，祂讓我有這樣的錯覺後，卻開始製造意外。

　　那一年，發生在我們之間的意外，部分的原因在我，部分的原因在惠美……

※那一年，我從警察大學畢業，分發到台北縣新莊分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