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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名: 麵包樹上的女人三
作者: 日期: 2006.11.05  天氣:  心情:
第三章 除夕之歌

林方文出道一年,第一次拿到屬於他的版權費,是一筆可觀的數目。



「你喜歡什麼禮物?」他問我。



「不用送禮物給我。」我有點違心,我當然希望收到情人的禮物。



他凝視著我,像看穿我的心事:「你喜歡什麼禮物,說吧。」



「你喜歡送什麼禮物都好。」我誠懇地對他說。



我一直熱切期待那份禮物,並且越來越相信,會是一枚指環。可是,我收到的,卻不是指環,而是一把小 提琴。



「你為什麼送小提琴給我?」我很奇怪。



「你拉小提琴的樣子會很好看。」他說。



「但我不會拉小提琴。」



那是一把昂貴的小提琴,他送給我,卻不理我管不管用,那是他送給我的第一份禮物,我捨不得浪費它。



「你認識教人拉小提琴的老師嗎?」我問迪之。



「你想學小提琴?」她很驚訝。



「是的。」



她在電話那邊笑了很久:



「你學小提琴?你忘了你五音不全的嗎?你唱歌也走音。你知不知道小提琴是最容易走音的?」



我對著一面鏡子,把小提琴搭在肩上,把弓放在琴弦上,像所有蜚聲國際的小提琴家那樣,拉得非常投入。



我拉小提琴的樣子,真的好看?



迪之很快便替我找到一位小提琴老師。



他有二十年教學經驗,曾經教出一位年僅八歲的小提琴神童,很多人都慕名拜師。



小提琴老師姓楊,名韻樂。名字倒轉來念,是「樂韻揚」,跟他的職業很配合。



他長得比一個大提琴略為高一些,那也許是他只能拉小提琴的原因。雖然在自己家裏上課,他仍然穿著整齊西裝,舉止優雅。



他可能是一位美男子──二十年前。我敢肯定他戴了假髮,我看不到他有明顯的髮線。



他收取那麼昂貴的學費,也不去造一個質素高一些的假髮,太吝嗇了。



牆上掛滿他與學生的合照,他的學生都是小孩子,我肯定是最老的一個。



雖然在迪之面前充滿自信,其實我一點信心都沒有。



我天生五音不全,以為自己一生跟音樂絕緣,卻想不到竟然會為了一個男人,學起音樂來。



等待的時候,楊韻樂的另一位學生來到,原來我不是最老的一個。



那個男人接近三十歲,他戴著一副鏡片很厚的眼鏡,眼睛小得像兩顆蠶豆,他最少有二千度近視。



我們閒聊起來,我問他為什麼來學小提琴,他說他跟朋友打賭,要在一年內學會一種樂器。



「在小提琴和二胡之間,我選擇了學小提琴。」近視眼跟我說。我認為他作了明智的選擇。



他那個樣子,如果還拉起二胡來,會像失明人士。



「那你為什麼學小提琴?」他問我。



「為了愛情。」我甜蜜地告訴一個陌生人。



第一節小提琴課正式開始,楊韻樂很仔細地審視我的小提琴。



「初學者用不著這麼好的琴。」他非常惋惜,好像我會糟蹋這個琴。



「就是因為這個琴,我才來上課。」我說。



「好!現在我們開始第一課。我要先告訴你,我很嚴格,所謂嚴師出高徒。」



「我什麼時候才可以學會拉一首歌?」那是我最關心的問題。



他臉色一沈:「我這個不是速成班。」



「你應該──」他說。



我把小提琴搭在肩上,準備跟著他的說話去做:「我應該怎樣?」



「你應該先交學費。」



是的,我忘了交學費。楊韻樂倒是一個十分市儈的音樂家。



「第一節課,我只教你拉空弦。你試試隨便拉一下。」



我把弓放在琴弦上拉了一下,十分刺耳,我自己也給自己嚇了一跳。



楊韻樂卻若無其事。他已經見慣這種場面。



「楊老師,我得先告訴你,我是五音不全的。」我跟他事先聲明。



「二十年來,我教過無數學生,神童也教出幾個,沒有人難倒我。」他高傲地說。



第一節課,我學拉小提琴的基本動作。



楊家課室的一面牆全鑲上鏡子,我看著自己拉小提琴的樣子。



想有一天,我會和林方文來一個小提琴與口琴的情侶大合奏。



「你為什麼來學小提琴?」他問我。



「為了愛情。」我說。



「好,這個動力非常好。如果沒有被拋棄的話,你一定學會。」他說。



「現在年輕人真幸福!」楊韻樂歎息,「可以為愛情學一件東西。那時,我為生活而學小提琴。」



「那好。生活是更好的動力。」我說,「如果沒有死掉的話。」



我沒有把學小提琴的事告訴林方文,我想給他一個意外驚喜。



第二節課,我開始學拉一首歌。



是小學一年級時唱的「Twinkle Twinkle Little  Star」。



我依然走音得很厲害,令人毛骨悚然。



我天天躲在家裏學習。



「你……你到底是否聽到自己拉的每一個音符?」迪之問我。



「聽不到。」我說,「我是音盲嘛!我只是牢記著手法,有點像操作一部機器。」



「你不應該叫程韻,在你的細胞裏,根本沒有韻律。」光蕙說。



「你的牙醫怎樣?」我問光蕙。



「他很好,只是太纏,天天都要跟我見面。我考試溫書,他也要坐在我旁邊。」



「他愛你愛得緊要嘛。」我說。



「你跟他有沒有做那件事?」迪之問她。



「沒有!」光蕙鄭重地說。



「你呢?」



「沒有!」我說。



「你兩個真是聖女貞德。」迪之說。



「你是色欲狂徒。」我們說。



「告訴你們一個好消息,我交上新男朋友。」迪之說,「他做飛車特技的。」



「是電影裏那種浪子?」我駭然。



「是的。」她笑靨如花,



「他隨時會死。第一次見他,是在排戲現場。他從熊熊烈火中走出來,那個場面真是壯麗。」



「好像拍電影。」光蕙說。



「是啊。事後說起,原來我們在那一刻同時都有感覺。我覺得他好像出生入死來見我一面。」



「開始了多久?」我問她。



「一個星期多一天。昨天剛好是我們相識一星期。」



「今次別衝動,看清楚對方才好。」我忠告她,害怕她又吃男人虧。



「我知道,你放心好了。別以為他做特技人便很粗魯,他很細心的,這叫做鐵漢柔情。」



她抱著我的枕頭陶醉得很淫蕩。



「陶醉歸陶醉,不要把唾液留在我的枕頭上。」我提醒她。



「他叫什麼名字?」光蕙問她。



「衛安。」



「聽起來好像護衛員。」我說。



「他的駕駛技術十分好,他曾經在電影裏飛越十八輛車。
他告訴我,他最大的夢想是有一天能到中國去,飛越長城。」



「天方夜譚。」我說。



「也不一定沒有可能的。」她為他辯護。



「你有沒有想過,他的工作很危險,跟消防員、警察和殺手同列頭號危險職業?」光蕙問她。



「最怕沒有死掉,卻殘廢了,要你照顧他。
你知道嗎?你絕對不是那種肯照顧殘廢的丈夫一生一世,無尤無怨的女人。
你才沒有那麼情深義重。」我說。



「我就是喜歡他不能給我安全感,他隨時會死掉。
因此我們相處的每一刻都充滿刺激,都害怕下一刻會成為永訣。
每次他離開我身邊,我覺得他又回到熊熊烈火裏。
我從來沒有如此斷腸地牽掛一個人。我喜歡那種隨時會守寡的感覺。」



對於迪之的想法,我並不感到奇怪。



她是那種走進遊樂場,便第一時間查詢:「哪種機動遊戲最危險?」



然後立即跑去玩那種遊戲的人。



愛上鄧初發,因為他是水上英雄,林正平更不用說,他是天皇巨星。



只有那個錄音室技師是一個例外。那段日子,她太苦悶。



迪之的優點是義無反顧,缺點是經常失手。



「什麼時候讓我一睹你那位賽車英雄的風采呢?」我問迪之。



「立即可以,我叫他來接我,我們一起吃飯。」



衛安駕著他的黑色日本跑車準時來到。



他給我的感覺是新區流氓去了尖沙咀。



他像個發跡了的新區少年,穿了在尖沙咀區買的衣服,如此而已。



他似乎迫不及待一顯身手,汽車以時速一百八十公里行駛,我和光蕙緊緊抓著門柄,不敢說話。



只有迪之還可以輕輕鬆鬆不停跟我說話。



「下個月一號便是金曲頒獎禮,《明天》已經肯定可以成為十大金曲。



林放很有機會拿到最佳歌詞獎呢,他有沒有請你陪他出席頒獎禮?」



「沒有聽他提過。」



「你是他的女朋友,沒理由不找你陪他呀!」迪之說。



終於到了目的地,我和光蕙鬆了一口氣。



「我可不願意跟你們一起殉情啊。」我對迪之說。



林方文的確沒有跟我提過頒獎禮的事,他不會不打算和我一起出席吧?



那一年,我們三個好朋友同是光明正大談戀愛,決定一起度除夕。



地點我自私地選在卡薩布蘭卡,我希望以後每一年的除夕,我和林方文都會在那裏度過。



我提醒林方文:「這一次,你別再忘記。假使你忘了,送歌給我,我也不原諒你。」



他乖乖的沒有忘記。迪之和衛安都穿了黑色皮夾克,十分相襯。



光蕙和孫維棟同來,孫維棟穿西裝,光蕙穿了一條隆重的長裙,把頭髮盤在腦後,看來很成熟。



我和林方文便顯得平凡了,不夠新潮也不夠隆重。



三個男人因為三個女人的緣故走在一起,他們其實並沒有共同的話題。



衛安不斷說車,他準備參加澳門格蘭披治大賽。



孫維棟糾正我們刷牙的方法。他的生活裏,原來只有兩件東西──牙齒和光蕙。



林方文比較沈默,他的沈默在他們之間顯得特別可愛。



還有十秒便是一九八八年,臺上的歌星倒數十下。



「新年快樂!」我們六個人舉杯祝願。



「愛情永固。」迪之高呼。



「女人萬歲!」衛安喊著。



「現在是新年,關女人什麼事?」迪之笑著罵他。迪之總是愛上智商比她低的男人。



歌臺上,一個肥胖的菲律賓女人在唱黑人怨曲。



我和林方文在舞池中相擁,我卻有難解的心事。



還有十多個小時,便是金曲頒獎禮,他仍然沒有邀請我一同出席。



他也許不想在那個地方,公開承認我是他的女朋友。



「明年除夕,我們還會在一起嗎?」我問他。



「為什麼不會?」他說。



我常常覺得兩個人沒有可能永遠在一起,結合是例外,分開才是必然的。



我們都是為終會分開而熱烈相愛。



肥胖女人離開了舞臺,一個小提琴手上臺表演,琴音淒怨,並不適合那個晚上。



「這是《愛情萬歲》。」林方文告訴我。



那一刻,我真想立即告訴他我正在偷偷地學小提琴,而且無數次想過放棄。



我好想抱怨他送了一把小提琴給我,累我受了許多苦。



然而,臺上的人在拉奏《愛情萬歲》,當愛情萬歲,還有什麼應該抱怨呢?



離開卡薩布蘭卡,迪之提議去的士高,看見我和光蕙都沒有表示出多大興趣,她才機靈地說:



「現在應該是二人世界的時候了,我們分道揚鑣。
林方文,明天要拿獎呀!我會來捧場!」迪之對林方文說。



我們坐在海邊,等待一九八八年的日出,伴著我們的不是《明天》,而是沈默。



是我首先忍不住開口:「要不要我陪你去?」



他從口袋裏拿出那部隨身聽,把耳筒掛在我的頭上,是一首新歌。



 






「如果情意和歲月也能輕輕撕碎,扔到海中,



那麼,我願意從此就在海底沈默……



你的言語,我愛聽,卻不懂得;



我的沈默,你願見,卻不明白……」



 






「每年今日,我都會送一首歌給你。」他說。



我凝望著他,眼淚奪眶而出:「我真恨你。」



「為什麼?」



「因為我再離不開你了。」



「女人真是奇怪。」他說。



「如果每年有一首歌,我的一生裏,最多只可以得到六十首歌。」我說。



「也許是八十首。」他說。



我搖頭:「沒有可能的,我沒有可能活到一百零一歲。」



原來窮我一生,頂多只能從他手上得到六十首歌,或許更少。



那個數目,不過是五張雷射唱碟的容量。



我們的愛情,只有五張雷射碟,太輕了。



「不。以後你寫的歌,都要送給我。」



「貪婪!」他取笑我。



「今天晚上真的不用我陪你去?」我問他。



「我不想你和我一起面對失敗。」



「我沒想過你是個害怕失敗的人。」我說。



「我是害怕失敗,所以才努力的人。」



「你會贏的,我在家裏等你。」



整件事情,本來是很好的,偏偏在下午,我接到迪之的電話,她告訴我,她有頒獎禮的門票。



「你要不要來?」



「不。我答應了在家等他。」



「怎及得在現場親眼看著他領獎好呢?」



「他不想我去。」



「你不要讓他看見便行。如果他贏了,你立即就可以給他一個意外驚喜。七時正,我和衛安來接你。」



我不知道是否應該去,如果我在現場,可以與他分享勝利,也可以替他分憂,我還是去了。



我和迪之、衛安坐在場館內第三十行。為了不讓林方文看到我,我是在節目開始後才進場的。



我在場內搜索林方文的背影,他坐在第六行,與幾個填詞人坐在一起。我們的距離是二十四行。



最佳歌詞獎沒有落在他手上,而是落在他身旁那位填詞人手上。



我沒想到,他在跟那個人握手道賀時,會突然回頭,而剛好與我四目交投。



那一剎他很愕然,隨即回轉頭,沒有再望我。



那二十四行的距離,突然好像拉得很遠很遠,把我們分開。他一定恨我看著他落敗。



頒獎禮結束,他跟大夥兒離開,沒有理我。



我覺得後悔,但於事無補。我在宿舍等他。他天亮之後才回來。



「對不起,我不該在那裏出現。」我說。



「我們分手吧。」他低著頭說。



「為什麼?就因為昨晚的事?」我有些激動。



「不。」他說,「我沒有介意你在那裏出現。這件事不重要。」



「那是什麼原因?」



「你需要大量愛情,而我也許無法提供。」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跟你戀愛是一件很吃力的事。」



「吃力?」



我無法接受那個理由,我覺得很可笑,如果我們分手的原因是供不應求。



那一刻,我很想撲在他懷裏,求他收回他的說話。



然而,我做不到,我不可能連最後一點自尊也失去。我突然很恨他。有



生以來,我第一次嘗到被拋棄和拒絕的滋味。原來多少往日的溫柔也無法彌補一次的傷害。



我坐在他的床上,嚎啕大哭,我想堅強一點,但辦不到。



「不要這樣。」他安慰我,他有點手足無措。



「除夕之歌的承諾,不會再實踐了,是嗎?」我問他。



他默然。



「我送你回家。」他說。



「不用,我自己會走。」



我倔強地離開他的房間,也許從此不再回去。除夕之歌不過是偶然兌現的謊言。



那天晚上,是迪之和光蕙陪著我。



「幸而你還沒有跟他上床,即使分開,也沒有什麼損失。」迪之說。



「不,我後悔沒有跟他上床,如果這段情就這樣結束,而我們從未有過那種關係,是一種遺憾。」



「我也這樣想。」光蕙說,「好像當年我想和老文康在離別前發生關係一樣。我們都是完美主義者。」



「如果在他的生命裏,我是一個沒有跟他上過床的女人,我害怕他不會懷念我。」我說。



「男人不一定懷念跟他上過床的女人。」迪之說:「難道林正平會懷念我嗎?你們別那麼天真。」



「我不瞭解他。我不知道自己做錯些什麼。」我說。



「誰叫你愛上才子,才子都是很難觸摸的呀。」迪之說。



「不用這樣悲觀。也許過兩天,他會找你。很少人可以一次分手成功的。」



有好幾天,我沒有上課,刻意避開他,願望他會牽掛我,但已經五天了,他沒有找我。



林方文也在回避我。分手後第十四天的黃昏,我們終於在校園遇上。



「你好嗎?」他關切地問我。



我望著他,心頭一酸,淚都湧出來。



他連忙安慰我:「別這樣。」



「你是不是愛上別人?」我問他。



他搖頭。



「可不可以不分手。」我哀求他。



他默然不語。



我行使被拋棄的女孩的權利,使勁地將手上的書本、錢包、所有東西擲到地上。



他俯身要替我執拾地上的東西。



「你走!」我叱喝他。



「你走!」我再說一遍。



他走了。我蹲下來,收拾地上的東西。我的生命已經失去所有希望。



那天晚上,我繼續到楊韻樂那兒學小提琴。



本來是為了林方文才學小提琴,如今被拋棄了,應該放棄才對。



可是,我捨不得放下他送給我的小提琴。



它是我們之間僅餘的一點聯繫。



如果我們之間是一首歌。它便是餘韻,是最淒怨的部分。



在楊韻樂那兒,我碰到近視眼。



「你學得怎樣?」他問我。



「很差勁。」



「我也是。」他說,「你不是為了愛情而學的嗎?」



我苦笑。



我想起楊韻樂第一天跟我說的話。



他說,愛情是很好的動力,如果沒有被拋棄的話。



楊韻樂教我拉一首小夜曲,我一向走音,那天心情又差勁,走音更厲害。



楊韻樂忍無可忍說:「你拉得很難聽。」



我沒有理會他,使勁地拉,發出非常刺耳的聲音。



楊韻樂瞠目結舌,近視眼用雙手掩著耳朵。



我要虐待他們!我要向男人報復。



林方文在除夕送給我的歌《片段》已經流行起來,我常常在電臺聽到,歌說:



 






「如果情感和歲月也能輕輕撕碎,



扔到海中,



那麼,我願意,



從此就在海底沈默──」



 






歌在空氣中蕩漾,我們卻從此沈默。



他常常缺課,我不敢缺課,我望著課室門口,癡癡地希望他會出現。



當他出現,我們卻無話可說。我們已經分手四個星期,我體會到什麼叫做度日如年。



我繼續學小提琴,用走音來虐待自己和楊韻樂,誰叫他是男人?



他收了我的錢,給我虐待也很應該。



一天晚上,我接到迪之的電話,她在電話裏哭得很厲害,我立即趕去看她。



迪之一個人在酒吧喝酒。



「什麼事?」我問她。



「我要和衛安分手。」



我有些意外,卻又無恥地有些開心,以後我不會再孤單,有迪之陪我。



「原來他有女朋友。而且是青梅竹馬的女朋友,他們同居。」迪之說。



「你怎麼知道?」



「我認識那個女人。她是公司裏的同事。」



「這麼巧合?衛安真斗膽!」



「她是公關部的,我跟她不熟絡,今天偶然一起吃午飯,她打開錢包拿錢。
我無意中在她錢包裏看到衛安的照片。她告訴我,她的男朋友是特技人。
剛才,我質問衛安,他承認了。」



「你打算怎樣?」



「我不會放手的。」



「你剛剛不是說是跟他分手嗎?」



「我不甘心。」



「我愛衛安,衛安也愛我。他跟那個女人已經沒有感情,不過是責任罷了。」



「他說的?」



「嗯。」



「你跟他一起只有三個月,他女朋友跟他青梅竹馬。」



「愛情不能用時間衡量。」



「你總是喜歡向難度挑戰。」



她倔強一笑:



「你跟林方文有機會復合嗎?」



「不知道。」



「他是個怪人,愛上那個千年女妖也真夠怪,對他來說,你也許太正常。」



我正常?我應該是正常的。想不到當一個人被拋棄,正常也是一種罪過。



迪之對衛安比以前更好,她想贏那場戰爭。



做第三者和做寡婦都很淒美,她喜歡。



那天跟他們喝下午茶,迪之看見一個很可愛的小女孩,便嚷著要跟衛安生一個。



「好呀,只要你喜歡。」衛安說。



「你說我跟衛安生一個女孩子叫什麼名字好呢?」她問我。



「衛生巾。」我說。我巴不得捏死他倆。



跟他們分手後,我到楊韻樂那裏學小提琴。



我沒有想過要虐待他,我用心拉,想為我消逝的愛情盡最後的努力。



但,我做不到,我根本不是那種材料。



楊韻樂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我宣佈投降。我教學二十年,從未遇過像你這種無可救藥的學生,你不正常。」



他說我不正常?迪之說我太正常。



我突然感到莫名的憤怒,我無法再勉強自己,也無力為愛情做些什麼。



我抱著小提琴,跑回港大,衝入林方文的房間,他剛好躺在床上,我把小提琴使勁地扔向牆上:



「還給你!」



林方文很愕然。我意猶未盡,拿起小提琴,在他面前拉了很多下。



「是不是很難聽?」



我拉奏楊韻樂教我的《友誼萬歲》,是最淺的一首曲,有三分之二的地方,我是走音的。



「《友誼萬歲》?」他問我。



「真本事,就憑三分之一,你便聽出這首歌。」我淒然苦笑,「為什麼送一把小提琴給我?我學不成。」



「這只是一份禮物。」他說。



「是的。是我自作多情。」我把小提琴擲在地上,衝出他的房間。



我突然明白,他為什麼說愛我是一件很吃力的事,我對他的要求太多。



他並不是責怪我在頒獎禮出現,而是再一次明白,我不會給他自由。



把小提琴還給林方文的第二天,我接到韋麗麗的死訊。



她在師範學院的運動會上,給一個擲鐵餅女運動員擲出的一個強而有力的鐵餅擊中後腦,當場腦溢血。



送到醫院,經過一小時的搶救,終告不治。



除了葉青荷和劉欣平在外地不能回來以外,排球隊的隊員都來了。



宋小綿實習的那間醫院,正是麗麗被送進去的一間。



她死了,也是小綿裹屍的。小綿說,麗麗後腦整塊凹下去。



麗麗的母親坐在靈堂上,神情木然,反而那個擲出鐵餅誤殺麗麗的女孩子洪金寶哭得死去活來。



我沒有想過在我們那種年紀已有人死。



在我們追逐美好青春的時候,已經有人退出。



她可以生病,可以發生交通意外,為什麼竟會是一個鐵餅那麼荒謬?



聽說她被擊中之前,剛剛在頒獎臺上拿了女子四百米個人冠軍,離開頒獎台不久便遇害。



死得那麼突然,她死時的表情一定還是很高興。



麗麗的遺體下葬在華人永遠墳場。



麗麗母親選了麗麗一直保留著的保中女排的球衣和一個排球陪葬,我們在排球上簽名。



我看著躺著麗麗屍體的棺木埋在黃土裏,第一次覺得與死亡如此接近。



麗麗唯一的親人是她的母親,我沒有見過她父親,我想起她家裏連一點屬於男人的東西也沒有。



也許她從未見過生父,卻已經回到塵土裏。



我和迪之、光蕙在一起,我們都很害怕。一個曾經和我們很接近的人突然死了,那種感覺很可怕。



「我不敢回家。」迪之說。



「我想起那個染血的鐵餅便會發噩夢。」光蕙說。



「生命很脆弱的。」我說,「人那麼聰明,卻敵不過一塊鐵。」



「所以要愛便盡情去愛。」迪之說。



「是的,即使錯了又何妨?」光蕙說。



麗麗的死,在我們心裏造成了一個很大的震撼。



整個晚上,我們便只說過幾句話。



生命無常,迪之趕去見衛安,光蕙要找孫維棟陪她。



我突然很想見林方文,很想很想留在最喜歡的人身旁,尋求一點安慰。



有一天,死亡會將我們分開。



我穿過宿舍長廊,輕輕敲他的房門。



林方文來開門,我望著他,不知怎樣開口。



他望著我,目光溫柔,我撲倒在他的懷中,緊緊地擁著他。



有一天,死亡會將我們分開。



「韋麗麗死了。」我嗚咽,「她在運動會上給一個鐵餅打中後腦。」



「我從報紙上知道。」他說。



「我很害怕。」



他把我抱得緊緊,給我溫暖,我突然覺得,他又回到我身邊了。



「我很掛念你!」我對他說。



「我也是。」他說。



我喜出望外,在他懷裏痛哭。



「別哭。」他把我抱得更緊。



「你不是已經不愛我了嗎?」我問他。



「我從來沒有這樣說過。」



「你也從來沒有說過愛我。」我說。



他吻我,我抱著他的頭,不肯讓他的舌頭離開我的口腔。



他把我拉到床上,我一直閉著眼,不敢睜開眼睛看他。



他脫去我的衣服,我後悔沒有穿上新的胸罩,而且胸罩的款式和內褲並不配襯。



如果預知那個場面,我會穿得好一點。



那一刻正是晚上十一時五十五分,電臺剛好播放林方文在一九八六年除夕送給我的《明天》:



 






「因為你,我甘願冒這一次險,即使沒有明天……」



 






第一次經歷很蹩腳,並沒有成功。



迪之說她跟鄧初發試了很多次才成功。



我和林方文看來都是失敗者,我們終於忍不住在床上大笑起來。



我想起那個小提琴,那天,我把它擲在地上。



「小提琴呢?」



「爛了。」他說。



「能修補嗎?」



「形狀都變了,無法修補。」



「爛了也還給我。」



「不能拉的小提琴有什麼用?」



「紀念。紀念一次分手。」我說。



「我已經把它丟了。」



我很懊悔,我喜歡那一把小提琴。



我把我和林方文復合的事告訴迪之。



「唉!」她歎氣,「你有被同一個人拋棄多一次的危險。」



「才不是呢!我是特意跟他重修舊好,然後再由我向他提出分手。」



「真的?」



「我真的有這樣想過。我想,我無論如何要跟他和好,然後主動提出分手。
首先提出分手的那一個人,一定會比較好受。」我說。



「當然啦!我向鄧初發提出分手的時候,心裏只是難過了一陣子。
被人拋棄的話,即使不太愛他,還是會很傷心的。
所以,我以後要做首先宣佈退出的那一個。」迪之說。



吃過午飯後,我跟迪之去逛公司。我想起昨天所穿的胸罩令我有點尷尬,決定要買一批新的。



「我想買胸罩。」我說。



迪之不懷好意地望著我。



「幹嗎這樣望著我?」



「你是不是跟林方文上了床?」



「還沒有成功。」我說。



「猜中了!」她淫笑:「女人不會無端端買胸罩的,一定是想穿給男朋友看。」



「沒有男朋友也要用胸罩呀。」



「沒有男朋友的話,只穿給自己看,不會那麼講究的。」



她隨手拿起一個透視胸罩給我:「這個很性感,一定迷死人。」



「太暴露。」



「不暴露有什麼意思?」她又拿起一個白色喱士胸罩,「這個吧!純情中帶點性感。」



「這個扣子在前面。」我說。



「扣子在前面最好。」她又淫笑:「他要在前面解開扣子,肯定令他心跳加速,衛安最喜歡。」



「既然衛安喜歡,你買吧!」我跟迪之說,「我喜歡款式簡單的。」



「女人的內衣本來就是穿給男人看的。」迪之說。



我們在試身室一起試胸罩。



「你打算繼續做第三者嗎?」我問她。



「當然不是,他會跟她分手的,他要我給他時間,你以為我喜歡做第三者嗎?
每次和我上床之後,他都要回到那個女人身邊,我覺得很痛苦,我曾經想死。」



「你別做傻事。」



「我想想罷了,我可沒有這種勇氣。我現在想到更積極的方法。」



「什麼方法?」



「我要他每天和我上床,把他弄得筋疲力盡,他回到那個女人身邊,已經什麼都不能做了。」



我們背對背,笑得蹲在地上。



我穿了一個白色x型的胸罩站起來。



「這個好看嗎?」我問她。



她用手指在我乳房上按了幾下,說:「很有彈力,不錯,不錯。」



「我是說我的胸罩,不是胸部。」我也用手指在她的乳房上大力按了幾下,



「不錯,不錯,彈性很好。」



我仔細端詳鏡子裏的迪之。



她的乳房豐滿,尺碼是34C,腰肢纖細,臀部渾圓,雙腿修長,果然迷人,我也看得有點心動。



「你的身材很迷人。」我說。



她突然有些傷感:「這是男人喜歡我的原因嗎?」



我憐惜地望著她:「不,你是一個好女孩。」



「是嗎?連我自己都懷疑,我已經跟四個男人上過床。」



「所有為愛而做的事,都不是壞事。」我說。



幾天後的一個晚上,林方文約我在宿舍見面。



在走廊上,我聽到幽怨的小提琴音樂,是從他的房間傳出來的。



他說小提琴爛了,原來是騙我的。他一直沒有告訴我,他會拉小提琴。



我推開房門,看見他陶醉地拉著小提琴,他含笑望著我。



當他放手,我仍然聽到小提琴的聲音,原來書桌上放著一個大概有一尺高的瓷像老人。



老人頭髮斑白,心事滿懷,肩上搭著一把小提琴,手上持著弓,弓在琴弦上拉動,發出幽怨的聲音。



「好漂亮!」



「這把小提琴無法修補,唯有送一個音樂盒給你,它不會走音的。不要再摔爛。這是紀念我們沒有分手的。」



「你在什麼地方買的?」



「古董店。你認得這首歌嗎?」



我覺得似曾相識。



「除夕晚上我們在卡薩布蘭卡聽過的。」



「《愛情萬歲》?」



「艾爾加在一八八八年,寫這首歌送給他的未婚妻作為訂婚禮物。」



「一八八八年,正好是一百年前。」



「我們正在聆聽一百年前一對戀人的山盟海誓。」林方文說。



「如果小提琴家還在世,該比這個瓷像老人更老。」



「已經老得不能拉小提琴了。」



「當我們也這麼老了,會做些什麼事?」我問他。



「我仍然為你寫除夕之歌。」



他解開我衣服的鈕扣,把我抱到床上,試圖從後面解開我的胸罩。



但胸罩的扣子其實在面前,在那個時刻,我不好意思主動告訴他扣子在前面,只期望他會發現。



他終於發現了,但幾經努力還是解不開扣子,都是迪之不好,說什麼扣子在前面最性感。



弄得我閉上眼睛不敢望他,怕他因為自己的笨拙而尷尬。



「啪」的一聲,他終於成功解開扣子,臉貼著我的乳房,我們以相同的步伐呼吸和擺動身體。



然後我們相擁而睡,我覺得我好像完成了一件很偉大的事,覺得有點失落,卻開始懷疑,我是否做對了。



他送我回家,回家路上,他一直牽著我的手。



他走了,我在床上想起一百年前的海誓山盟,他沒有告訴我,小提琴家和他的未婚妻是否一起終老。



第二天,我告訴迪之,我做了那件事。



「真的?」她好像比我還要興奮。



「我突然很想避開他。」



「女人有第一次事後抑鬱症很正常。」迪之說,



「到了第二次,第三次之後,你便不會這樣。」



我不知道他愛我,因此跟我上床,還是單純愛我的肉體。



晚上,接到林方文的電話。



「你去按音樂盒的掣。」他說。



我照著他的說話做了,瓷像老人拉奏《愛情萬歲》,電話那邊廂,林方文用口琴和音。



我抱著電話,身體漸漸失去平衡,從床沿滑落到地上。



「你愛我嗎?」我問他。



他在電話那邊吻我。



在蒸氣浴室裏,迪之望望我,然後望望光蕙,用腳踢了她的腳一下。



「現在只欠你一個。」



「什麼只欠我一個?」光蕙問她。



「你還沒有跟孫維棟幹那件事。」



「我不急你急?」



「他是不是信教的?反對婚前性行為。」迪之問她。



「不是。」光蕙說。



「沒可能啊,除非他性無能。」迪之說。



「你去試試他!」光蕙說。



我和光蕙笑得喘不過氣來。



「這種話你也能說出口?」迪之罵她。



「你不相信這個世界有柏拉圖式的戀愛的嗎?」我問迪之。



「有!一個性冷感的女人跟一個性無能的男人,就是柏拉圖式戀愛。
連你程韻都不可能啦!對不對?」迪之說。



「孫維棟的樣子不像性無能。」我說。



「單看樣子怎麼知道?要脫掉褲子才知道。」迪之說。



「女色魔!」我們罵她,合力扯掉她身上的大毛巾。



「他是醫生,醫生都比較保守。」我說。



「醫生又不是聖人。」迪之說。



「你的衛安一定很……很厲害吧?」光蕙問迪之,她在還擊她。



「他嘛……」迪之淫笑,「他是特技人嘛,當然比普通男人厲害。」



「難道他會在床上表演特技?」我取笑她。



「糟了!我今天忘了吃避孕藥。」



「避孕藥?你吃避孕藥?」我們驚訝。



我沒想到迪之已經開始吃避孕藥。



「上個月才開始吃的。」她說。



「聽說吃避孕藥有很多副作用,譬如癡肥。」光蕙說。



「我沒有癡肥啊!」迪之說:「副作用倒是有的,我的乳房比以前豐滿。」



「誰教你吃避孕藥的?」我問她。



「衛安教的,避孕藥其實是保障自己,你要不要吃?」



「不。我覺得吃避孕藥好像是為上床做準備,做這種準備似乎太刻意。」



「你每次都沒有做準備?」她驚訝地問我。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



其實,我的意思是我不想做一個隨時預備交配的女人,但那樣說,可能會傷害迪之,所以我不想解釋。我 以為性不是一段愛情主要的目的。



「我想開一個小型生日會。」從蒸氣浴室出來的時候,迪之跟我們說。



「幾天前,我才發現我這麼大個人,從來沒有開過生日會。我很想有一個生日會,而且今年的生日有特別意義。」



「為什麼?」我問她。



「他答應我,在我生日之前,他會跟她分手。所以,我要開生日會,慶祝他完全屬於我。」



迪之的生日會在一間的士高舉行,她穿了一條紅色緊身迷你裙,身段迷人。



她的胸部果然比以前豐滿,她也許不會放棄吃避孕藥了。



衛安以男主人的身分出現。



光蕙和孫維棟一起來,我則是單人匹馬,林方文不喜歡這種場合。



我已習以為常,替他找個藉口開脫。



小綿也來了,上一次我們見面,是在麗麗的葬禮上,愁苦有變成歡樂。



跳舞時,迪之高聲在我耳邊說:「衛安跟那個女人分手了。」



「真的?」



「別忘了我給他的最後期限是今天!」她露出勝利的微笑。



她快樂得扭著我和光蕙一起跳貼身舞。



雖然我不認為衛安是一個好男人,然而,看到迪之竟然勝出,我為她高興。



當我們不再年輕,便不再容易在愛情遊戲中勝出。



迪之的生日蛋糕很漂亮,是一座迪士尼堡壘。堡壘內,有白雪公主和米奇老鼠。



迪之依偎著衛安說:



「我捨不得把它切開。」



就在那個時候,一個穿著黑色恤衫和寬褲子的女人走進來。



她身材嬌小,頭髮淩亂,突然把手插在蛋糕上。



迪士尼堡壘倒塌了,白雪公主和米奇老鼠也倒下了。



衛安立即捉住她的手,罵她:「你瘋了?」



那個女人用力掙脫,手上的忌廉彈到迪之的臉上,衛安雙手也沾滿忌廉。



「我不要你理我!」那個女人向衛安咆哮。



「你不是已經跟她分手了嗎?」迪之質問衛安。



衛安強行把那個瘋癲的女人拖出去,那個女人回頭向迪之說:



「他不會跟我分手的,他玩弄你罷了!」



我替迪之抹去臉上的忌廉,她拿起一瓶白葡萄酒高叫:



「喝酒!誰跟我喝酒?」



「別喝!」我說。



「我跟你喝!」光蕙拿來酒杯。



「果然是我的好朋友!」迪之擁著光蕙,兩個人碰杯。



我和孫維棟面面相覷,光蕙發什麼神經?竟陪她喝酒。



孫維棟制止光蕙:「好了,不要再喝。」



光蕙甩開他:「別理我!今天晚上我要陪迪之,你先回去。」



「我要喝拔蘭地!」迪之說。



「我陪你喝!」光蕙說。



孫維棟站在那裏,很尷尬。



「你先走吧,這裏有我,我們今天晚上要陪著迪之。」我跟他說。



「好吧,那我先走。」



小綿要回醫院值班,其他人都先後離開,衛安一直沒有回來,他大抵仍跟那個女人糾纏。



我覺得那個女人很可憐,她看來差不多二十八、九歲,樣子不是很漂亮。



跟了一個男人十多年,他移情別戀,她便落得這個田地。



她付不起失去他的代價,連失去衛安的代價也付不起,實在可憐。



迪之想吐,連忙沖進洗手間,她在裏面吐了一地,光蕙吐在我的身上。



「男人都不是好東西!」迪之叫嚷。



光蕙向著我慘笑:「孫維棟是性無能的。」



我著實很震撼,我從來沒有想過會有男人是性無能的。



本來一連串關於性的問題,該由迪之來發問,但她已醉得不省人事。



「你怎麼肯定?」



「我們不是一直沒有發生關係,是一直以來他都無法做到。
起初他說因為緊張,後來我發現根本不是那回事。」



「他有沒有看過醫生?」



「這是男人的自尊,不能問他。」光蕙說,「我在他家裏發現過一些藥物,但裝著不知道。」



我不知道說什麼好。



她苦笑:「我早就應該知道,這麼好的男人,不會輪到我,除非他有問題。」



「你打算怎樣。」



「如果我真的喜歡他,也許不會介意,但,我並不是我自己所以為的那麼喜歡他。」



「我一直以為你喜歡他。」



「我喜歡他,是因為他是醫生。我比迪之虛榮很多。



我不斷說服自己,我喜歡他,不是因為他是醫生。



但,我越來越無法忍受不斷聽他說牙齒和他的病人。



如果他不是醫生,不是有很好的收入,我一定會離開他。



從小我媽媽便跟我說,不要嫁給沒有錢的男人。



但,錢卻買不到快樂。」



我突然很想告訴光蕙,其實我也很虛榮,只是我們三個人的虛榮不同。



迪之要一個令她覺得威風的男人,



我要一個才情橫溢的男人,才氣也是一種虛榮。



「如果不喜歡他,乾脆跟他分手吧。」



「我怎樣才可以令他相信,我跟他分手,不是因為他性無能,而是我們合不來?」光蕙說,



「無論怎樣解釋,他也不會相信,我覺得這樣做很殘忍。」



當時的處境很荒謬,迪之挨在馬桶旁邊,語無倫次。



光蕙告訴我她沒有愛過孫維棟,而我忙於清潔她倆吐在我身上的穢物。



不久之前,我們還在蒸氣浴室裏,快樂地談論我們的男人。



「程韻,帶我離開這裏,我不要看到衛安回來。」迪之說。



我正擔心衛安不回來,我如何帶她們離開。只剩下一個辦法,就是找林方文來。



林方文答應立即來,我首先把她們兩個搬出洗手間,再分別搬到我們剛才開生日會的房間。



衛安跟的士高的人很熟絡,生日會的開支,他們會把帳單交給他。



迪之很慷慨地拿了五百元派給遞上毛巾的侍應。



光蕙依偎在我身上,迪之緊緊抱著我,我抱著她們。



想起那些沒有愛情的日子,原來是最無憂無慮的。



等林方文來的時候,我喝了一點酒。



我也許是三個人之中最幸運的一個,林方文沒有青梅竹馬的女朋友,也 不是性無能。



他來了,看見我臉上的紅暈,問我:



「你也喝了酒?」



「我陪她們喝。」



他扶去迪之。



「我們去哪裡?」我問他。



「送她們回家。」



「我不回家。」迪之緊緊地捉著林方文。



我扶著光蕙,他扶著迪之,到的士高對面的酒店,要了一間房間安頓她們。



迪之依偎在林方文的懷裏,他們兩個,看來像一對情人。



我突然很嫉妒,但又覺得不應該嫉妒。



迪之是我可憐的好朋友,我該借一點溫暖給她。



林方文把迪之放在床上,我把光蕙放在她身邊,讓她兩個相擁而睡好了。



「為了什麼事?」林方文問我。



「男人!」我倒在床上。



他躺在我身邊,捉著我的手,我轉臉問他:「我是不是最幸福的一個?」



他輕輕掃我的臉頰,我在他身邊迷迷糊糊睡著了。



第二天清早,迪之的傳呼機響起,把我們吵醒。



「衛安傳呼我。」她說。



「你再找他,我便不理你。」我跟她說。



「我要見他一次。」



她叫衛安到酒店接她,真是死心不息。



我們把光蕙送上計程車,她和孫維棟之間的事,誰也幫不上忙。



當天晚上,我接到迪之的電話。



「我把車衝上人行道,撞倒一棵大樹。」



「你有沒有受傷?」我嚇了一跳。



「沒有。衛安的車車頭全毀掉,他給我嚇得魂飛魄散,我故意的。」



「你知不知道這樣很危險,可能會死的?」我斥責她。



「那一刻,我倒想跟他一起死。但,從警察局回來,我不斷想起他的臉,他算什麼?我會蠢到為他死。」



「你總算想得通。」



「昨天我醉了,光蕙到底發生什麼事?」



「孫維棟是性無能的。」



迪之在電話那邊大笑:「我猜中了!稍為好一點的男人,卻是性無能,真好笑。」



迪之失戀,我好不到那裏,她整天纏著我和林方文。



那天晚上,我和林方文陪她吃過晚飯,她又纏著要我們陪她上的士高,結果我們去了荷東。



我和林方文都不愛跳舞,她自己在舞池上跳了一會,有幾個男人向她搭訕,她回來跟我說:



「借你的男朋友給我好嗎?」



「你拿去吧。」我說。



她拉著林方文的手,把他帶到舞池上。



雙手放在他的脖子後面,臉貼著他的肩膊,身體貼著他的身體。



她把他當做她的男人,我開始妒忌。



三首慢歌之後,轉了一首快歌,迪之拉著林方文的手,把他帶回來,「這個男人還給你。」



「你可以為我寫一首歌嗎?」她問林方文,「你不是每年除夕都為程韻寫一首歌的嗎?」



我覺得她有點兒過分。



林方文笑著沒有回答。



「你的福氣比我好。」她苦澀地笑,獨個兒回到舞池上。



我和林方文相對無言,那一夜開始,我知道迪之對林方文有不尋常的感情。



幾個星期後的一天晚上,我跟同學在大會堂看話劇。



散場後,碰到賣番薯的小販,我買了三個,放在大衣裏保溫,拿去給林方文,我想給他一點溫暖。



到了宿舍,我發現迪之竟然在他房間裏,她坐在他的床上吃蛋糕。



迪之看見我,連忙站起來跟我說:



「我經過餅店,看見還有一個芝士蛋糕,立即買來跟你們一起吃,我以為你也在這裏呢。」



「我去看話劇。」我繃著臉說,「我買了煨番薯。」



我從大衣裏拿出三個熱烘烘的番薯放在桌上。



「真好!一直想吃煨番薯。」迪之把那個芝士蛋糕推到一旁,「還暖呢,我拿一個回家吃,可以嗎?」



「隨便你。」我冷冷地說。



「謝謝,我走了,再見。」她在我身邊走過,沒有望我。



「芝士蛋糕好吃嗎?」我問林方文。



他望著我,說:「她是你的好朋友。」



「正因為迪之是我的好朋友,我才瞭解她,她想找一個男人報復。」



「你以為我會嗎?」林方文問我。



我跑去追迪之。



「迪之!」我在後面叫住她。



她回頭看我的時候,正流著淚。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她啜泣。



「對不起。」我說。



「我很孤獨。」她流著淚說。



「我明白。」



「我跟林方文之間沒有事情發生。」她說。



「別傻,我相信你。到目前為止,他還是一個好男人,不要找他做報復物件,好不好?」



我也忍不住流淚。



「我不想的。」她說,「我恨男人。」



「我知道。」



「我沒事了,你回去吧。」迪之說。



「不,我跟你一起走,我們住得很近的,你忘了嗎?
我們很久沒有一起回家了,你在這裏等我,我進去拿書包。」



「迪之怎麼樣?」林方文問我。



「如果不是先遇上我,你會喜歡她嗎?」我問他。



他失笑。



「答我。」我說。



「不會。」



「真的。」



「早知道你不會相信。」



「我陪迪之回去。」我跟他吻別。



那一夜很冷,迪之沒有穿上大衣,我讓她躲在我的大衣裏。



「我暫時借溫暖給你。」我說。



「比不上男人的體溫。」她說。



「死性不改。」我罵她。



迪之拿了一個星期假,去南丫島住。



每次被男人傷害之後,她便跑去找鄧初發,鄧初發是她的庇護所。



光蕙約我吃飯,沒想到她把孫維棟也帶來。



她對孫維棟的態度和以前有很大分別,她對他呼呼喝喝。



他跟她說話,她擺出一副煩厭的樣子,孫維棟卻逆來順受。



在洗手間,我問她:



「你不是說要跟他分手的嗎?」



「說過了,他在我面前哭,求我不要離開他。」



「如果你不喜歡他,為什麼還要拖泥帶水呢?」



「我寂寞。」



寂寞最霸道,可以成為傷害任何人的藉口。



一個男人,泥足深陷地愛上一個不愛他的女人,注定要放棄自尊。



「如果我找到另一個男人,我便會跟他分手。」光蕙說。



「你這樣是精神虐待他。」



「沒辦法,是他自願的。」



我跟他們分手的時候,孫維棟找到一個機會緊緊握著光蕙的手,可以握到了,便好像很快樂。



光蕙的臉,卻沒有任何表情。他越著緊她,她越厭棄他。



迪之從南丫島打電話給我,她說天天在島上曬冬天太陽。



「鄧初發好嗎?」



「好!他看見我便開心。」



鄧初發和孫維棟真是一對難兄難弟!



鄧初發已經康復過來,但迪之是他心裏的一條刺,時常刺痛他,他卻捨不得拔掉。



孫維棟還在苦海浮沈,拿著一根釘不斷刺向自己胸口。誰叫他們愛上害怕寂寞的女人?



林正平唱紅了林方文的歌,林方文的歌也令林正平更紅。



林正平很喜歡他,想把他據為己有,於是提出成立一間製作室。



他是大股東,小股東除了林方文之外,還包括林正平的唱片監製──一個有嚴重黑眼圈同性戀者。



還有林正平的經理人邱正立,他以前是彈鋼琴的,據說他也是男同性戀者。



這間由四個股東組成的製作室,有兩個同性戀者。



據迪之說林正平偶然也玩玩男人,那麼,林方文是唯一一個絕對的異性戀者了。



我真怕她受不住那份陰陽怪氣。



「放心,我不會變成同性戀的,我只喜歡女人。」林方文跟我說。



「我怕你一個敵不過他們三個!」我笑著說。



「他們都是很有才華的人,我喜歡跟有才華的人合作。」



製作室的工作很忙,許多時他都無法上課,我只好替他做功課。



我見他的時間也越來越少,那個有嚴重黑眼圈的唱片監製晨昏顛倒,愛拉著林方文在晚上工作。



好不容易他坐下來跟我吃飯,他們卻不斷傳呼他去喝酒,他們好像想跟我爭男朋友。



「你已經很久沒有上課了。」我跟林方文說,「再這樣下去,他們會逼你退學。」



「必要時便退學。」他說。



還有一個月便是學期終結的考試。



這一個學期,林方文差不多完全沒有上課,我只好替他做一份筆記。



那天傍晚,我到林方文的宿舍放下筆記。



他的母親坐在房間裏,她看見我,立即起來,親切地對著我微笑。



她的端莊,完全不像一個經營小舞廳的女子。



「伯母,你等林方文?」



「是呀,我剛從臺灣回來,買了一盒鳳梨酥給他。
這種鳳梨酥他最喜歡吃的,他爸爸以前行船到台灣也買過給他。」



「他可能很晚才回來。」我說。



「他很忙嗎?要工作又要讀書。」



「他跟朋友成立了一間製作室。」



「我還沒有請教你的姓名呢?」



「伯母,我叫程韻。」



「程小姐。」



「伯母,叫我程韻可以了。」



她拿起一塊鳳梨酥:「來,你試一塊。」



「不。我等林方文回來一起吃。」



「好的。」她拿起林方文放在床上那支樂風牌口琴:「這支口琴是他爸爸的,他還捨不得丟掉。」



「他很喜歡這支口琴。」



「他爸爸是行船的,我曾經跟著他上船生活了四十五天。
那時,我們新婚不久,他在甲板上為我吹奏口琴,還自己作了一首歌呢!」



她笑著,「他哪裡會作歌!」



她哼了一段不知名的音樂給我聽,大抵那就是林方文爸爸在甲板上作的一首歌。



她拉著我的手,哼著那段歌,跳起舞來。



「我們在甲板上跳舞。」她懷念著。



她的舞跳得很好,我很笨拙,她把我當做她的丈夫,回憶他留給她最浪漫的時光。



她眼裏並沒有淚,往事的傷痛,只留在心上。



「林方文的音樂細胞也許是他父親遺傳給他的。」她說。



「可能是的。」我說。



「他寫的每一首詞,我都常常聽,他是個很有才氣的男孩子。」她流露著母親的自豪。



「是的。」我同意。



「他小時最愛摺紙飛機,我以為他長大後會做飛機師,沒想到他當上填詞人。
這麼晚了,我不等他了。」她站起來。



「伯母,你再等一會,他會回來的,我傳呼他。」



「不,不要打擾他工作。你叫他要用心讀書,不要忙壞身體。」



我送她上了一輛計程車,臨行她親切地握著我的手說再會。



如果她願意離開那個中年男子,林方文也許會原諒她。



可是,誰伴她度餘生呢?她太寂寞了。



我在宿舍睡著了,林方文回來,把我喚醒,已是深夜。



「你回來了,你媽媽來過。」



「嗯!」他一張溫熙的臉突然變得冷淡。



「她剛從臺灣回來,買了一盒你最喜歡的鳳梨酥給你。她等你等了很久。」



他並沒有熱情地捧起那盒鳳梨酥,他是故意跟他母親作對。



「她叫你用心讀書。我替你做了一份筆記。答應我,你會來考試。」



他點頭。



可是,那一天,他沒有出現。



考完試後,我衝上錄音室找他。



「你為什麼不去考試?」



「我走不開。」他說。



「你答應過我的。」



「你先讓我寫完這段歌詞好不好?」



黑眼圈老妖露出一副幸災樂禍的表情。



「我在這裏等你,直到你回去考試為止。」我坐到錄音室外面,我要和他比耐性。



他沒有理會我。到了午夜,歌還沒有錄完,我在那裏堅持著,連一個呵欠都不敢打。



黑眼圈老妖叫人買了宵夜,林方文遞上一碗熱騰騰的粥給我。



「我不回去考試了,你走吧!」他說。



「還有一年便畢業,你現在才放棄?」我很失望。



「是否大學畢業並不重要。」他說。



「因為你媽媽特別叮囑你要用心讀書,所以你偏偏要放棄,對不對?」我質問他。



「別亂猜,只是突然不想念書。」



教務處要林方文決定退學還是留級,他沒有答復,便搬離宿舍。



黑眼圈老妖替他在尖沙咀一棟舊樓內找到一個八百多尺的單位。



租金三千多元,屋內家具齊備,有一個僅容兩個人站著的小陽臺,可以俯瞰尖沙咀最繁盛的十字路口。



新屋入夥的第一天,我們都累得要命,只吃飯盒慶祝。



「我一直憧憬著我們一起行畢業禮。」我跟他說。



「我會出席你的畢業禮。」他握著我的手說,「我會送你一束百合。」



還有一年才畢業,林方文離開校園,離開我的視線更遠,一切會安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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