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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情筆錄,,夢..;小品* 《前一篇 回她的日記本 後一篇》  ♡愛上300歲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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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名:  ♡愛上300歲的女孩♡
作者: °◦ஐ舞ܤ咲ஐ◦° 日期: 2005.06.27  天氣:  心情:

    愛上300歲的女孩

    吳淡如作品


   山路轉彎處有一塊草叢地,狹窄的草地上站著一棵很高的欖仁樹



    到了初秋,欖仁樹開始轉紅。或許是因為地質特異的關係,這棵

樹的葉子變成像琉璃一樣透澄澄的鮮紅色,每一片落葉都像手工雕琢

的古董珠寶,落了一地血色豔豔。落葉覆住夏末依然青綠的草叢,欖

仁樹就成為一個驕傲的國王,宣稱自己攻佔了所有的領土。

    美麗的欖仁樹卻不能讓來往的過客駐足。他們只有在訝於她的美

豔後匆匆離開,一秒鐘也不多留。

    不能多看她一眼。因為依著山壁,欖仁樹就站在一個九十度轉彎

的險坡旁,隔著不寬敞的公路,白天可以眺望到遠方的海平線,夜晚

足以俯視燈火燦爛的城鄉夜景。但只要一分心,在這個危險的轉彎稍

出差錯,很可能連車帶人滾下山崖摔得粉身碎骨!

    美麗依傍危險而生。

    這是車禍發生率最高的地帶。

    車輛飛馳而過,隨呼嘯的風翻起沿路祭拜枉死者的銀紙。欖仁樹

守著她不被侵犯的王國。春天枯萎的落葉又成為草籽的養料,鮮嫩的

春草與欖仁樹的新芽同時向陣陣春雷招呼。年復一年,依然如斯。

    微微飄著細雨的初春夜。

    一輛摩托車疾馳在幾乎無燈的山路上,正要經過在黑暗中沈睡的

欖仁樹……對面,一輛小型的跑車也以超過一百二十公里的時速行來

……引擎聲一路輕微震動著山壁,似乎也驚擾了欖仁樹的恬靜與安適

--最後兩片殘留在枝頭的老葉在細雨中忽地刷拉落下來。

    葉子落地的同時,高聲喧嘩的引擎聲變成尖銳的嘶嚷,一聲巨響

,匡!好像一記極短促的春雷……

    寂靜的夜裡彷彿有嘆息聲在山谷中迴蕩--

    林祖寧被全身劇痛喚醒過來。雨珠已將他淋得全身溼透。

    張眼所見,一片漆黑,他懷疑自己是在人間,還是在鬼域……

    方才,冷不防刺眼的遠光燈迎面打來,讓他雙眼被朦朧白光全部

佔據,一時失去反應,龐大的車體撞了他一下--他才想棄摩托車而

逃,已然失去知覺……從頭、胸骨到腿,每一寸肌膚都像要宣布獨立

一樣……

    難道自己已不在陽間?

    他努力向遠處張望,雲霧深重,但依稀可以看見山崖下方的零星

燈火泛著微弱的光芒。

    那麼,此地不是天堂,也不是地獄。他沒死,但奇怪的是,他的

摩托車不見了,那輛撞他的車也不見了。一點痕跡也沒有,似乎是被

雨腐蝕掉一般。

    「難道我碰到鬼了?」

    任誰在這種地方有了這個念頭都會毛骨悚然。即便林祖寧是個膽

子不小的年輕男子,也不免起了一身疙瘩!沒嚇昏過去已算是人間英

雄。冷雨讓他手腳冰冷,剛才使他臉紅耳熱全身舒暢的酒氣,現在卻

令他頭痛欲裂,他連動都動不了,全身隱在尺長的草叢中。

    就在這個時候,一條滑溜溜的東西大大方方的從他的腳邊借道而

過。光線雖然昏濛不明,他卻可以清楚的看見那傢伙圓長的身體上黑

白相間的鱗片,在雨水洗刷下露出炫耀的光澤。

    一條剛從冬眠醒來的雨傘節!

    「屋漏偏逢連夜雨!」他的腦子很難靈活指揮手腳運作,他只知

道,這天他是倒楣透頂!

    上輩子欠債才這麼禍不單行!

    他平時不喝酒,這天有心情喝酒,事出有因。他剛剛失戀。

    失戀兩個字,實在不足以形容這件事。應該說,他未來的老婆決

定跟別人遠走高飛。林祖寧和曠雨蘭同居兩年,從互相等待吃晚餐到

以紙片留話,再至宿夜未歸連紙條也不留,感情由冷到熱順理成章,

愛意隨時光共消長,但他從沒想過,曠雨蘭有朝一日真的悶聲不響的

離開……

    親愛的:

    我收拾全部的東西走了。

    電視機、電冰箱是我買的,所以我一併帶走;洗衣機由你付分期

付款,我留下,但我在你抽屜裡拿走兩千元,因為訂金是我付的--

收據壓在你的照片底下。康寧瓷器我全部拿走,反正你從不下廚,用

不到。

    你房間裡堆積月餘的垃圾,我順手幫你倒掉,服務免費。上個月

電話帳單還沒收到,我打過兩通國際電話到美國,如收到帳單,請至

我公司收款。

    大恩不言謝。

    但書:敬祝 快樂

    雨蘭他剛看見留言時還以為矌雨蘭在開玩笑。他難以形容自己的

震驚,雨蘭竟先斬後奏地搬走!事情發生之後林祖寧才開始推想緣由

,明白它沿著一定的軌道運作,有一定的成因。

    即使雨蘭後來幾個月很少跟他打照面,更甭提同擠一張床,但她

的離去還是擾起他的驚慌情緒。好像某一天早上起床,發現全部家當

都給偷走。

    他還沒想到挽回,雨蘭的決議通常無法挽回。他只想喝醉。

    不過他可沒想到死。

    林祖寧瞪大眼睛看著那一條滑溜溜的雨傘節抬頭吐信、穿梭草叢

中緩緩離開。

    蛇的身影消失的那一剎那,他並沒有如釋重負的鬆弛感。林祖寧

看見另一樣活生生的東西。

    一雙腳,站在草叢中。

    一雙光潔乾淨的腳……但它們並不真正「站」在草叢中,它們是

與草叢重疊的,在同一個空間,荒謬離奇的放了兩樣截然不同的東西

,好像一幅立體空間透視圖,一幅未來派畫作。他想自己是眼花了。

    他不自覺一身哆嗦。

    然後他看見一襲雪白的袍子,和著風和雨的韻律飄飛,袍子裡包

裹著一個纖細的女孩。

    當林祖寧看見女孩的臉時,他的恐懼就立時被溶解了,彷彿擲鹽

入水。

    「妳……妳是誰?」

    那張臉白得有些泛青,隱隱有股寒氣,但卻給他無比柔和的感覺



    在雨聲淅瀝的冷夜裡,她給他一個溫暖的微笑。她的肩細而分明

,像剛剛迸出的柳葉,小巧鼻梁和小巧的嘴,清明稚氣的眼睛。大概

只有十歲上下。

    一張如同搪瓷娃娃美麗卻不會引起人任何邪念的臉,正在對他微

笑。

    「妳在這裡做什麼?我……我剛發生車禍,現在不能動彈,妳…

…能不能幫我的忙。」

    女孩一逕毫無意義的微笑著,似乎沒聽懂他的話。

    莫非是聾子?

    他再度說明並以殘餘的力氣比手劃腳:「我--發--生--車

禍!」

    他指指自己一身的泥垢,還有臉上的傷口。

    「車禍--我知道。」她終於開口,好像簡單一句話也得想很久



    女孩繼續微笑,毫不在乎,帶著旁觀者置身事外的得意。可是也

沒有任何嘲謔的意味,似乎只在陳述一件事實,好像三歲小孩以正經

口氣在告訴他:我看見門前有一隻狗走過--這樣稀鬆平常的事實。

    「妳有沒有同情心啊?」

    他瞇起眼睛打量她,想瞧出她腦筋是否有問題。

    她看起來既溫柔又聰明。髮絲像千萬絲線在風中飛舞成波浪。

    「同情心?我很有同情心呀!可是你的傷是註定的,我也沒辦法

把你的傷口變好。」

    註定的?

    林祖寧覺得自己彷彿在跟另一個世界的生物說話。他對她的幸災

樂禍感到生氣。

    不過他從不在漂亮的小女孩面前咆哮。「妳可以幫我打個電話,

也可以往前走兩步幫我攔一部車……」

    「我不能呀!」不等他說完,女孩幽幽嘆了口氣。

    「妳能!」

    「我真的不能,對不起。我,我……我不是跟你一樣的……」

    林祖寧對她的胡言亂語莫可奈何。他打量她:「妳不是人?難道

是鬼不成?」

    「可以這麼說……」女孩答道。

    終於有一輛車來了。林祖寧在黑夜中看見亮光,興奮異常。

    「算了,我不跟妳抬槓!我自己攔車--」林祖寧想努力站起來

,右腳勉強撐起身子,左腳邁向前去時卻聽到啦--一聲!他再度跌

在地上,這次搞得一嘴污泥……

    完了,他暗叫一聲!不是腿斷了吧?心中閃過這個念頭以後,左

腳邊傳來一陣劇痛,痛入骨髓,彷如有一打雨傘節盡情啃噬他的腿骨

--

    女孩在這時不聲不響的奔向前去……

    他以為她良心發現了,想替他把車攔下來……

    嘶--煞!

    女孩不是替他攔車……林祖寧簡直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看見什麼

……她靈巧的向空中飄出一樣東西--一條極細極細的白色絲繩--

柔軟的絲繩在風中飄蕩一會兒,變成鋼尺一樣的筆直,遠方來車像短

跑選手以全速衝向終點一樣抵達絲繩,然後刷一聲--翻個筋斗,卡

啷卡啷滾下山坡……

    那雖不是萬丈深淵,也是百尺險坡!「啊,在這樣的雨夜裡開車

,實在不該開這麼快--」女孩平靜的說,回到目瞪口呆的林祖寧身

邊。

    「妳……妳是鬼!」

    林祖寧很困難的吐出這句話。女友離開、發生車禍、折斷腿骨,

然後又碰到鬼……人生真是舉步維艱……

    「我沒說我不是呀!」女孩聳聳肩。

    「我今天的工作做完了,真累--」她竟然會打哈欠。

    她是鬼?可是她打哈欠的樣子像天使,甜美嬌憨。

    「妳……明白了,讓我發生車禍斷了腿的也是妳嗎?」

    她若無其事的點點頭,似乎完全不覺得她做了一件壞事。

    「妳為什麼要這樣做?」

    「你要我陪你聊天嗎?」女孩很天真的靠過來,「我可以陪你聊

天,因為我想我見過你。」

    林祖寧不自覺的把身子往外挪移半尺。

    何處飛來豔禍?這小女鬼興致勃勃的要陪他聊天。

    他實在難以說要或不要。

    「我陪你聊天好了,」她說:「我已經很久沒跟人聊天了,做我

這樣的工作也很無聊。」

    她又打量了他一眼,好像看出什麼玄機似的,「反正早上七點以

前沒有人會來救你……」

    「我,完了,我……我會死在這裡嗎?」「不會。大難不死,必

有後福。」她笑得相當神祕,「我不會再害你一次的。」

    「妳剛才為什麼要害我?」

    林祖寧不願意吃虧吃得不明不白。

    「不是我要害你的!一半是註定的,一半是你自己。你難道沒有

錯嗎?你在這種天氣如此粗心大意的騎快車!」

    「誰註定的?」

    「天註定的--天機不可洩露,」女孩降低聲音,生怕有人聽見

似的,「我只是個很小很卑微的天使,沒有權利告訴你上面的事--



    如果不是目睹了剛才的場面,林祖寧肯定會把她送進瘋人院讓看

護妥善照顧她。如果他能動的話。

    「剛剛那輛車翻下山也是天註定的嗎?」

    「一點也沒錯,還有,跟你相撞的那輛車……」

    林祖寧猛然想起:「那輛車……還有我的摩托車呢?誰『註定』

偷了它們?」

    近處一點痕跡都沒有。

    「通通掉下去了,開那輛車的人可沒你好運,他已經走了。」

    「死了?變成鬼了?」

    「你以為人死了都可以變成鬼嗎?那還得靠修行,不是每個人都

有那種運氣。我的意思是說,他消失了,他變成一個空氣氣泡,無識

無覺的消失了。」

    林祖寧一陣悔意上心頭,「那麼一定是我害死他的!我不該喝那

麼多的酒,騎那麼快的車……」「別擔心,不是你的錯,」她用手拍

拍他的肩,「你不要太難過--一半是註定,一半是人為……」

    她的手是溫的!

    林祖寧顫抖了一下:「妳的手是熱的,妳不是說自己鬼嗎?」

    「那是你說的,」女孩回答:「我沒有否認,但也沒有承認。鬼

是冷的,我是熱的,我是天使。我是一個職位很卑微的離魂天使,但

階級在鬼之上,我是被分封的,你懂了嗎?」

    「離魂天使?」

    「你不懂我也不能告訴你太多,我只能說到這裡。」她把手放在

他的腿上,瞬間他的疼痛似乎消失無蹤。

    「為什麼我可以看到妳?」

    林祖寧又提出另一個問題。

    「這……老實說我也很驚訝,這世界上能看見我的人不多--」

女孩很認真的問:「你是靈媒嗎?」

    「當然不是!」

    林祖寧鄭重否認。這跟說他是乩童一樣,簡直是莫名的玩笑!他

可是個有正當職業的男人!

    「那沒有錯,上輩子、上上輩子或上上上輩子我見過你……今天

你能看見我,是拜機緣之賜……」

    「機緣?」

    「就是緣分。因為緣分未斷,所以我們之間起了特殊的感應,因

而你能看見我。」

    「我是念科學的,為什麼我沒學過這些理論,」林祖寧有點不甘

心,「是分子與分子間的運動嗎?」

    「隨便你怎麼說,很多事不能以人類的腦袋解釋:你永遠不會比

自己想像中還要聰明。」女孩突然想起什麼似的,舉頭眺望天色,「

對不起,我該回去了,你不必再等太久……」

    她突然放開她的手,轉身離去,像一朵雲一樣挪離……

    「等等……」

    話剛說出口,一陣劇痛又從左腳傳來,林祖寧呼天搶地的呻吟一

聲……痛得昏厥過去……

    * * *

    「祖寧,我不認為你應該這麼虐待自己,」有人在他身旁一把鼻

涕一把眼淚的哭訴:「我養你這麼大了,你竟然這樣蹧蹋自己,一點

也對不起我。你看看,都是那個叫什麼雨蘭的女人害你的,那個女人

本來就不是什麼好東西,你硬要她,好了,好了,不聽老人言,吃虧

在眼前,現在連腿都斷了,以後成了跛子怎麼辦?哪天殘廢沒人要,

我們林家世代單傳,你要是生不出孫子來,大家一定會笑死我的,那

我不如去死算了……你一點也不懂我的苦心,我含辛茹苦在你爸死後

把你養大成人,你為了一個壞女人就把我的苦口婆心當成耳邊風,現

在報應來了吧……」

    喪歌一樣的連珠炮迫使他睜開眼睛。

    從前,只要如此的疲勞轟炸一開始,林祖寧就會想法子逃掉:上

廁所通常是最好的藉口……

    好久沒聽見這個聲音了,人在病痛中,聽到熟悉的語音,自然而

然會覺得滿

    心溫暖,可是多年來的制約反應也使林祖寧有了立即動作:轉身

快逃!

    「唉喲!」

    他半個身子跌落地上,腦袋狠狠的撞上硬梆梆的磨石地板!

    一條千斤重似的腿也「碰!」一聲跟著當自由落體!那種痛,椎

心刺骨,不消說!

    可惜他逃不了!

    「唉喲!」尖銳的女聲響起,叫得比他慘烈,「你要死啦!你找

死也不用這樣!有沒有撞成腦震盪--變成白癡我們林家就完了,我

可不要一個白癡兒子……」

    他鐵定逃不了。

    頭部撞地還不如這個聲音叫他頭痛欲裂。他彷如一頭落網的獸,

且失去所有掙扎的力氣,束手待斃的叫了一聲:「媽!」

    「乖兒子,」林張瓊子關心的拍拍他的頭:「你痛不痛,痛不痛

!傷在兒身痛在娘心……」

    眼見林張瓊子又要大發議論,林祖寧急中生智趕快發言:「我-

-不痛!」

    語氣絕對肯定。

    他這時忽然想到爸爸生前告訴過他的一個笑話--也許不是真的

笑話,但當時父子倆確實十分有默契的大笑十分鐘不曾停止。

    他的父親林勝說:「兒子,我從前讀書的時候,地理老師就教我

們,將來做生意要到廣州去,娶老婆要到蘇州娶,遊山玩水要到杭州

,買棺材要買柳州……就差最後一樣,我都做到了,可是……唉呀!

不過爾爾,你千萬不要克紹箕裘……」

    人生上了大當!他知道爸爸要這麼說。林勝是個深具幽默感的父

親,他同時也把這份幽默感傳給了兒子,父子倆從來默契十足。

    他知道爸爸的陳年往事。

    到廣州做生意,賠得血本無歸,當掉身上的鋼筆才得以回家。

    到杭州,景色看遍,只不過那時正在逃難。蘇州老婆,貌美賢慧

,可惜話太多了點。林祖寧的媽媽林張瓊子,是道地的蘇州原產佳麗

--三十歲以後的某一天不知為什麼緣故,她忽然發現了自己具有語

言的天賦,從此之後便很少閉起嘴巴,話語像洩洪般濤濤湧出來。

    甚至在睡夢,她都可以無休無止的囈語。因此林勝二十年來一直

有失眠的毛病。

    林勝在夢中因中風而去世,面容安詳愉快,未留隻字片語,學室

內設計的林祖寧千辛萬苦的託人從柳州百轉千折運來棺材木,完成爸

爸最後一個願望。但願不是冒牌貨。

    老伴去世後,林張瓊子把矛頭瞄準愛子林祖寧。林祖寧在大學畢

業的前一年決意脫離苦海,以一百種不是理由的理由搬到宿舍住。

    工作後更不可能住在家裡。

    好在林張瓊子抱怨歸抱怨,自己活動也多。她為自己開了一個烹

飪補習班,專門教導各國菜肴,熱心公益,還無暇寂寞。

    「我怎麼會在這裡?」

    「你出車禍了還不知道,真是人不愛惜自己的生命了,年輕人鹵

鹵莽莽遲早會出事……」

    林祖寧只能用問題來擊退問題:「誰送我到這裡?」

    他實在想不起來。

    「好心人呀!是個女的,她送你到醫院還在你身上找到電話本打

電話給我,我這才知道--難怪昨天晚上我一夜沒睡著,還恍恍惚惚

看到爸爸愁眉苦臉回來……」

    林祖寧只好假裝昏迷不醒。

    三分鐘後,林張瓊子不再對沒有反應的兒子說話,林祖寧的腦袋

才變得清醒些。沒錯,他看見一個天使般的女孩。

    可是他不敢相信那是真的。人在身體虛脫或昏迷時可能有各種怪

異的夢和幻象……即使那個女孩的臉還深深刻在他的記憶裡,她給他

的溫暖,她的微笑他也沒有忘記。

    大概只有十六、七歲吧!那個女孩說自己是離魂天使。

    她的微笑比初開的白色雛菊還新鮮。

    * * *

    「喂,你幹嘛這麼想不開?」

    昏昏沈沈睡去,醒來時已是第二天天光大亮。

    另一個熟悉的聲音像鬧鐘一樣催他起床。

    一張描繪精緻、五官分明的臉俯著看他。

    林祖寧很快就認出她是誰。「祖寧,不是我說你,如果你勇於面

對現實一點、實際一點、精明一點、能幹一點,你會是個很好很好的

男人。」

    是指責還是稱讚?林祖寧聽不出來。

    矌雨蘭忍不住嘆氣,「什麼時候你才會變得積極進取?」

    她是一個小有名氣的年輕女律師,銳利的口舌與值得炫耀的美貌

使她很快的在法律界打出一片天空,擁有相當的知名度。

    在這個競爭激烈的社會裡,她擁有一切足以擊垮任何敵手的條件

。有才無貌的女人常被男人在背地裡同情;有貌無才的女人卻讓男人

在背地裡譏為傻瓜。

    曠雨蘭不,她有美貌,有天賦,有學歷也有手腕。她是天之驕女



    兩年前她剛從大學畢業,馬上考上律師執照。那時候兩個人只能

合租一間必須與別人共用衛浴設備的小房間。

    奇怪的是人在寅吃卯糧的蹇促狀況下竟然比物質安適時快樂。至

少林祖寧覺得如此。兩年來他看著曠雨蘭漸趨飛黃騰達,她長成一棵

大樹,然後他這個可憐的小園丁便無力再為她做任何事情。

    他還在同一個建築師事務所工作,從沒換過工作。

    「你可以獨立門戶,你有執照呀!」矌雨蘭總是這樣建議。

    同居時兩人協議給對方自由,但愛情漸遠後他曾經擁有的自由變

成她最難以忍受的藉口。曠雨蘭恨這個進步緩慢,安於現狀、好逸惡

勞的小男人。

    「我覺得在李建築師事務所負責室內設計規劃沒什麼不好,我喜

歡這個工作。」

    林祖寧顯然是她認識的所有男人中最不知進取的。

    事出必有因。「妳離開也是對的。」林祖寧幽幽的說出第一句話



    「什麼?」

    矌雨蘭險些沒把耳朵塞進他的嘴巴裡:「你說什麼?」

    她聽見了,可是她不相信。「你說你很高興我離開?」她的聲音

提高了八度。

    出了法院後她的一百種辯論邏輯全部還給六法全書與法院判例,

她將他的話語以女性特有的邏輯重新轉換。

    「我說,」林祖寧的頭又開始疼痛,現在他腦袋成為麻煩的警報

器,麻煩一來他的頭痛立即報到:「我又沒有怪妳。」

    「你有什麼權利怪我?」曠雨蘭又被激怒了,「你想想你自己!

是你自己不……不……不長進!」她終於說出積壓在胸口許久的話。

    「你想利用事故來讓我後悔是不是?我一離開你,當晚你就去撞

車?這是懦夫的行為--你以為你變成殘廢我就會回心轉意照顧你是

不是?還是你想讓我良心不安一輩子?」

    林祖寧只是呆呆的聽著,一點也沒有回話的意思。遇到這種狀況

,沈默是最佳武器。

    矌雨蘭的氣漸漸消下來,「你……唉呀……你對自己好一點好不

好?你不要像個白癡好不好。」

    她用手輕拍他的頰,似乎想叫他清醒一些,「你到底有沒有聽見

我說話!」

    他發生車禍固然與她離開有關,可是,大半是由於自己粗心--

他可沒想一命歸陰!誰期待車禍發生呢?

    ……昨天那個離魂天使說,一半是人為,一半是註定,那麼這次

車禍與矌雨蘭有關的部分不到百分之五……

    「你知道今天早上我到事務所去看到你的名字時有多擔心嗎?兩

起車禍,三死一重傷,重傷的人竟然是你……」

    矌雨蘭的憤怒轉為憐憫。

    「不過跌斷了一條腿而已,沒事。」

    林祖寧勉強擠出無奈的笑容。

    曠雨蘭忽然低頭吻他,壓住他的上半身。那是她從前和他開始同

居時的習慣動作,爆發性的熱吻,像獅子撲向一頭斑馬。他很喜歡她

這個動作,狂暴的溫柔方式。

    還好他的舌頭沒在車禍中咬斷,否則她給他的譏笑大概會更多,

而他永世不得回應--只能聽完所有負面的評論,連一個「正面」的

吻也無法享受。

    他的手還能動,足以抱住她豐腴的腰身……

    咳……咳……一陣刻意的咳嗽聲像一刀斧頭一樣把他們再度砍成

兩個人。

    「媽……」

    不知何時,林張瓊子踏進病房,以很不友善的眼光盯著曠雨蘭。

    「這是病房--」

    林張瓊子從前見過曠雨蘭兩次,第一次還待之以禮,第二次發現

她可能是兒子眼中未來媳婦的人選時,馬上換上另一種眼光來打量曠

雨蘭,發現她全身都是千瘡百孔的缺點。

    她甚至在兒子面前握住嚝雨蘭的手,揉了又揉,搓了又搓,然後

當面告訴林祖寧:「如果以後你要娶個賢慧的老婆,一定要找個手粗

點的,這表示女孩子在家早已學會做家事,像曠小姐這麼軟這麼細的

手,可能連一道菜也燒不出來。」

    曠雨蘭哪裡容得了這老太婆的囂張,她不慍不火的把手從林張瓊

子手中抽出來,然後面帶微笑的說:「伯母的眼光真準,我確實不像

伯母那麼會做菜--雖然從十歲開始我就在家裡掌廚,可是這點雕蟲

小技實在沒膽放在檯面上說--在我的才能裡,煮菜實在排不上前十

名……不過,如果將來我結了婚,我會鼓勵先生多吃點生菜水果天然

食品,免得人到中年就得了中風。」

    旗鼓相當!

    林祖寧暗叫一聲,完了。

    他原本就不期待兩人和平相處,但可不願意日後當兩人的擋箭牌

,讓她們兩個把對彼此的恨意化為暗箭,以向他射擊為戲!

    果然,母親趁他下一次回家時慷慨激昂把矌雨蘭批判得一文不值

,她口沫橫飛的說出曠雨蘭所有的缺點,歷時四小時,直到林祖寧找

藉口開溜為止。

    曠雨蘭死也不肯再見林張瓊子一眼,也是想當然耳的事。

    「我走了!」

    曠雨蘭一瞥見林張瓊子,馬上抓起公事包。「別急嘛!」林張瓊

子一臉誇張的笑容,「妳可以看看我為寶貝兒子帶來什麼:燕窩羹、

魚翅稀飯、五香滷鶢腿還有『天然』水果沙拉,很豐盛吧!唉,可憐

的兒子,他一定很久沒吃過這麼好的東西了。要一個不曾做菜的女人

,實在是沒有眼光!」

    一場女人與女人的戰爭似乎又開始進入鳴金擊鼓期。

    曠雨蘭拎著公事包緩緩步出,一面以同樣凌厲的眼光看著林張瓊

子,不屑的話語以子彈的速度迸出:「人家說有其母必有其子,真是

至理名言!我想林祖寧萬一沒出息總有人要為他負一半責任!再見,

我可不願意再見到妳這個寶貝兒子!」

    * * *

    「你聽見我說話嗎?」

    夢中溫和的聲音對他悄悄的說:「你現在好些了沒?」

    他感覺到有一隻溫暖的手放在他腿上,夢中的聲音輕似搖籃曲:

「你現在正在做夢,我來夢中拜訪你,你還記得我嗎?我是那個天使

……」

    如果有人被弄斷了一條腿之後還不記得誰是主兇,那確是白癡;

像曠雨蘭所說的白癡。

    他的夢被遙控了。

    林祖寧不是在病床上,他好端端的站在一個玫瑰花園之中。

    同一株玫瑰長出三種不同顏色的花朵:粉紅的、雪白的,還有淡

紫的。遠處有巍峨的山峰,峰上一座水晶砌成的巨大城堡,在月光照

拂下發出抒情音樂般的光澤--四周寂靜,但水晶城堡的美麗似乎是

可以聽得見的,那種美散播在空氣分子之間互相傳遞,還帶著隱隱香

氣。

    天使赤著腳站在玫瑰樹旁,一直盯著玫瑰花瞧。轉頭問他:「如

果你是我,你選哪一種顏色?」這個問題沒頭沒腦。

    他怔了一下,沒有回答。

    有些人在夢中會明白自己在做夢,林祖寧就有這種能力,所以真

與假他分得很清楚。

    「我不要在夢中和妳見面,」他說。「妳不要騙我,妳想告訴我

幾天前我跌斷了腿也是因為一場夢的緣故嗎?」

    「這……」天使顯得很不好意思,她的心事被他一語拆穿,而天

使素來不說

    謊--即使她們也不能說真話--她搔搔頭說:「我只是來跟你

說話--」

    「那到我的世界來跟我說吧!」

    「可是……」她好像有許多顧忌。

    「否則我拒絕繼續做夢,我一向有辦法讓自己從夢中立刻醒來,

妳知道,做夢是人最大的自由,妳連我的夢也要遙控,太不道德……



    「好吧!」

    林祖寧睜開眼睛。

    是午夜,一片黑暗。

    外頭依舊風雨交加,扶疏的樹影投射在窗簾上,好像鬼魅的指爪

在撩撥。

    女孩躲在牆角,他看見她比風還輕的白袍。

    「原來妳是真的!」

    林祖寧自言自語。

    「原來你還不相信我是真的。」女孩回答。

    「幸會,這是我們第二次見面了。」林祖寧想起身,但身體比一

頓水泥還重,只能頷首示意。

    「不是第二次,我告訴過你……只是你換了一個肉體也換了一種

個性,我暫時認不出你是誰。」

    「妳是說妳真的在我前世見過我?」

    「嗯。」

    林祖寧覺得好笑:「如果我換了肉體也換了個性,那我跟從前的

我有什麼關係。」

    「有關係,那是你用肉眼看不見的關係,存在於你的靈魂裡,一

種特殊的質素,它會發光。」

    「像--舍利子?」

    「哈!你沒有那種修行,你有的只是抽象的,還不是具體,力量

夠大的話它才會變成具體--」

    「唉!我的人生被妳搞糊塗了。」

    「妳今天做完工作了嗎?」林祖寧問。

    女孩很乖巧的點頭,「我一向工作努力。」

    「妳殺了多少人?」

    「請不要用這個字眼,」女孩掏出一張像地圖的透明紙張,「這

裡,這裡……還有,這裡,總共四個人,受傷的不算數。」

    「天哪!原來妳還換地方站崗,出沒無常,我現在明白,沒死真

是命大,幸運極了。」

    「幸運?」女孩以懷疑的眼光看他,「沒死並不會比較舒服吧,

今天上午我還聽見你對自己小聲說,我死了算了。」「妳聽見?」林

祖寧差點跳下床,「妳一直在這邊偷看我?」

    「沒有一直啦!只是路過,」女孩很靦腆的說:「可是我聽得很

清楚。」

    林祖寧確實說過這句話--當林張瓊子和矌雨蘭碰個正著且箭拔

弩張時,他說他希望死了算了。

    「對……對不起,我是開玩笑的,」林祖寧有點緊張,「妳不是

來實現我的願望吧?」

    「我哪有能力實現你的願望呢?你以為找死那麼容易?有人試了

很多次都沒有成功,因為他們信心不夠。」

    「信心?」

    「我們會接收到特殊的『絕望』頻率,如果那個頻率夠強烈,我

們才被指派接他上來,把他原來的命運刪除--這叫天從人願。」

    「這樣我就放心了。萬一妳或妳的朋友聽到我的請求,那一定是

開玩笑的,妳可要記住。」

    天使繞過他的病床,端詳他的病床編號,輕聲地說:「你現在叫

林祖寧,嗯?」

    「妳被派來絆我一跤,還不知道我的名字?」簡直視人命如草芥

,林祖寧在心中暗罵。

    「我不是靠名字辨認你。」

    林祖寧本來想問,「喂,妳認不認得我爸爸林勝?」他轉念放棄

了。

    「明天妳會在哪裡站崗?」他問。

    天使驚訝的看他:「你怎麼能問這種問題呢?天機不可洩漏,倘

若我在無意中告訴你,我會受到嚴重的處罰!」「對不起。」

    「啊!」天使看看窗外的天空,「我又得走了,祝你好運。」

    「妳能告訴我妳的名字嗎?」

    「我們不靠姓名辨認對方……」

    她穿過窗戶,像一道溜出去的月光,無聲無息,無蹤無影。

    「等等!」

    他叫道。

    「什麼事?」

    有人推門而入,白衣白裙--是巡夜的護士長。

    「你叫我有什麼事?」

    「我沒有叫妳。」

    「剛剛我聽到這邊有人在自言自語,是你在說話嗎?你醒了……

然後開始說

    話?」

    他毫不思考就點頭,總不能跟她說這兒曾有一個離魂天使。

    「明天我會幫你預約心理醫生,你不用擔心,你會沒事的,別怕

。」護士長說。

    * * *

   當林祖寧能夠用拐杖行走時,他就決定拚全力逃出醫院。

    他找來同在一所建築師事務所工作的范弘恩。范弘恩平常負責景

觀規劃的工作,和他堪稱好友。俗話說「一丘之貉」--相同種類的

人常會聚在一塊兒,還真有點道理--范弘恩也是高瘦的書生型,不

過鼻梁上比他多架一副有深度的近視眼鏡,風度翩翩,但有點羞澀。

他果然夠義氣,幫林祖寧辦了出院手續。

    帳單還是范弘恩先幫林祖寧付清的。林祖寧習慣有多少花多少,

兩袖清風的日子他已習慣。

    「小范,算我欠你一個人情……等保險下來了我再還給你。」林

祖寧頗為尷尬。

    「說什麼嘛!朋友就是同舟共濟,不急--」范弘恩是哥兒們。

    所以,等林張瓊子提著冰糖滷豬腳和八寶粥赴醫院探望兒子時,

只剩一張空病床。

    她不甘受騙,趕赴林祖寧住處,林祖寧卻沒有立即回家。

    「我終於可以清清靜靜的過一天了。」躺在范弘恩的床上,林祖

寧如釋重負。

    林張瓊子精心烹飪的美味固然令人懷念,但排山倒海而來的噪音

,使林祖寧甘願放棄口腹之欲。范弘恩勉強在空乏的冰箱中搜出冬粉

、蛋和蘑菇,做了一碗蘑菇蛋冬粉,叫林祖寧吃得感激涕零。

    「你真是個賢慧的男人!」林祖寧說。

    「大家都這麼說。」

    「我以前怎麼不知道你會煮菜?」

    「雕蟲小技而已,」范弘恩不謙虛,「我會做的才多呢!現在只

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當你老婆的人可有福了。」

    「我也這麼覺得,」范弘恩挑挑眉頭,「可是人家還不肯嫁給我

。」

    「喲!你有對象啦?平常怎麼一點端倪也沒有?」「不是我不說

,只是我覺得,跟你這種一身沈浸在愛河裡的人講,你是不會了解的

……」

    「算了算了,」林祖寧以嘆息打斷他的話:「你說曠雨蘭哪!她

跟別人跑啦!」

    「你知道了?」

    范弘恩的反應叫林祖寧嚇了一跳:「你--早知道了?」

    范弘恩點頭。

    「怎麼沒告訴我?」

    「君子成人之美,勸合不勸分也。」

    「算了吧你,連好友都敢騙。反正那樣也好,她老早就看不起我

了,罵我沒出息,沒勇氣,不積極……喂!你怎麼知道的?」

    「因為……」范弘恩端詳林祖寧的臉色,確定他不會因這種打擊

開始摔電燈丟花瓶後才敢說:「她就是跟李建築師的姪子在一起!」

    老闆的姪子?那個一看就是獵艷高手的李大泯?曠雨蘭會挑上那

個油頭粉面的傢伙?怎麼可能?

    李大泯在這個龐大的建築師事務所中負責廣告企劃,推過不少成

功的案例,深得叔叔青睞。李建築師沒有兒女,對這個姪兒很看好。

    林祖寧半因自傲半因自卑,打從心眼裡瞧不起李大泯這種角色。

他覺得李大泯對房屋的硬體毫無貢獻,只憑花俏手腕吃飯。而每一次

銷售案成功,李大泯卻忝居首功,好像房子是他吹牛吹出來似的!

    「那個交際男……」

    「生米都煮成熟飯了,你生氣也沒用,反正人是跑了,跟誰跑還

不一樣?」

    「不一樣!那個渾蛋加三級的王八蛋!他們……喂,他們怎麼認

識的?」「去年那誕節酒會,你是不是帶了曠雨蘭來參加?」

    那是曠雨蘭唯一一次同意與他一同出席的酒會。艷光照人的曠雨

蘭,黑色貂皮短袍下是一襲緊身黑色天鵝絨短禮服,讓所有同事的女

友大驚失色。

    那時候林祖寧感覺無比的驕做。

    每個在場的女人站在聰明又美麗的曠雨蘭身旁,像玫瑰花旁邊的

雜草叢。

    可是……

    「那時候我沒瞧出什麼異樣呀!」林祖寧訕訕地說。

    「你是呆頭鵝!」

    「太可惡,我要找他算帳……」

    「喂,這是個講自由戀愛的時代,曠雨蘭又不是你老婆,她有權

利決定自己要跟誰走。全公司都知道他們眉來眼去,只有你不知道…

…現在木已成舟--丟了女朋友已經夠慘,你不會想再丟掉工作吧?



    「難道我真的是一個白癡!我到這幾天才知道我活得一敗塗地!



    「好啦,你好好休息。時間可以撫平你的情緒,我有事出去了。



    「約會?」

    范弘恩神秘又得意的點點頭,似乎在嘲笑他的孤家寡人一個。「

可能會很晚很晚才回來,你先睡吧,我回來睡沙發就好,不吵你。」

    「哪天帶來瞧瞧?」

    「等時機成熟再說……你可不能打我女友的主意--」

    「你以為你的女朋友會是人見人愛的天仙美女呀?」林祖寧說氣

話:「王八看綠豆,老母豬變貂蟬。」「你不用嫉妒,她確實是。」

范弘恩話說得很肯定。

    林祖寧搖頭三嘆。這個男人絕對是在熱戀中。上帝總會為熱戀中

的男人特製一副眼鏡,看天地一片美好,前程燦爛光明,連陷阱都變

成康莊大道。

    * * *

    「醒來,醒來!」

    現在林祖寧連想都不想就可以知道是誰在他身邊叫他。

    「對不起,我又吵了你睡覺。」

    她是離魂天使,一成不變的白袍,即使室內無風,長長的黑髮也

像絲緞在風中飄浮。

    她正卸下背後的一樣東西,看起來像一對翅膀,天鵝的雙翅,雪

白的羽毛猶有陽光的色澤,而這正是子夜一時。

    「去吧!」

    天使輕聲說。

    被卸下的翅膀自己輕輕拍動空氣,穿過窗帘向月光中遠去。好像

一隻沒有頭也沒有身體的天鵝。

    「又工作了一天,好累呀!」

    她天真無邪的把小小的臉蛋靠在林祖寧的手上。一般暖流從他的

手臂傳過他的全身。

    那是一種奇妙的舒暢感。林祖寧從前曾經動過盲腸手術--全身

被麻醉後醒來時的感覺即類似於此。

    「我到醫院找過你,真是的,害我白跑一趟不要緊,還差點嚇死

另一個病人,我後來才請阿剎利嗅出你的味道跟過來。」「他看見妳

了?妳做了什麼事?」

    「他沒看見我--可是我跟他開玩笑,把他的被單掀起來,拿花

瓶裡的花去扔他的眼睛,唉呀我實在太莽撞了,否則我的考績不會年

年乙等……」她說。

    林祖寧可以想像那可憐的傢伙遇到鬼的慘狀。萬一她嚇到的剛好

是一個心臟病病人,鐵定害了人家一條命。

    「妳這個搗蛋鬼。」

    「我不是鬼,我告訴過你,天使和鬼是不太一樣的。」天使沒發

覺他只是開玩笑,有時她很聰明,有時很憨直。

    「今天妳搭計程車來?」

    「你指的是……翅膀?也可以這麼說,可是它是免費的。」

    「唉呀!我真健忘,」她起身往窗口去,拉開窗帘,好像在對窗

外的月光說

    話:「阿剎利,你可以走了,謝謝。」

    「誰是阿剎利?」他沒有看見任何東西。

    「阿剎利,等等,你願意讓他見你嗎?」天使傳了他的話。

    忽然間,他看見一樣奇怪的東西,在空無一物的黑暗中開始成型

,逐漸變成具體……

    一隻古銅色的老虎狗,面目兇惡,有三個頭。面目兇惡大概是天

生的--那隻狗正向他表達友善:對他微笑。根據它的面部表情,他

可以確知它在微笑。

    「阿剎利是我的好朋友,他幫我嗅出你的味道來,我才能找到你

。」

    「你好……謝謝。」

    林祖寧還沒跟狗說過話。狗跟天使嘀咕幾句話,轉身耀武揚威似

的走了幾步,然後飛出房間。牠的速度彷彿一把射向遠方的箭。

    「他跟我說牠不討厭你,牠通常討厭人類。」

    「哦?這是我的榮幸了。」

    原來天使不一定能發現人的蹤跡,他們也得雇用獵犬。

    「這個晚上我不收假。」

    「那陪陪我吧,我的朋友幸福的外出約會,而我這個斷了腿的男

人在半夜裡被妳吵醒,妳有責任。」他想起他的疑惑「妳那天告訴我

,曾經遇過我--妳能告訴我那一輩子的事嗎?」

    「這……」天使好像被考倒了「我……不能透露太多秘密,雖然

我查出來你是誰了。」

    她激起他的好奇,林祖寧雖然不是個聰明絕頂的傢伙但也不算太

笨:「那妳可以告訴我妳的故事,這不叫洩露天機吧!」

    天使偏頭想了想:「可以,但是你要很有耐心。那是三輩子的事

。」

    「妳活過三輩子--當人?」

    「是的,我曾經當過三次,從三百年前開始,我犯過兩次失誤,

被判在你們的世界當人;第一次是實習,要懂民間疾苦,那一次最辛

苦。」

    「犯錯才當人?媽的我就知道,否則最近我不會吃這麼多苦頭,

我想那是天上降下的霉運!」

    林祖寧想起他的種種不幸遭遇。「那我上輩子也是天使嗎?」

    天使打量他:「我想你不夠資格。」

    她的話語中沒有貶低他的意思,所以她的真心誠意嚴重打擊了他

的自尊心。「妳真是殺人不見血--」

    「你的資質,勉強可以一世一世的投胎轉世,當鬼大概也還不行

,你的靈魂沒有鬼的品質……噢!我不該說這麼多……」

    「你真的要聽我的故事嗎?你想猜出你是誰嗎?你要知道,即使

你猜中了我也不會告訴你……」

    「是與我有關的故事吧?」

    即使無關,他也願意聽。她的頭再度枕在他的手上,暖流又傳遍

他全身,他彷如置身在撒滿金色陽光的花園……

    「也許。」天使說。

    * * *

    我從第一次實習說起吧!我必須了解自己未來的轄區。

    當我準備踏進命運海之前,我的主人請人給我三朵玫瑰。因為我

是他最喜愛的天使。

    他怕我在人間過得不快樂,送我一個臨別的禮物。

    那是三百多年前的事了。

    「你是陰性,所以妳在人間註定成為一個女人。在人類的這個時

代,女人還不會過得太快樂,」他以手試試命運海的水溫告訴我:「

海流太強,女人的身子薄又輕,容易被暗流怎麼吹怎麼走。當然,連

我也沒辦法改變它,我不是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的,我們的天上還有無

數重天,就跟星球之外還有無窮宇宙一樣……」

    「可是我可以給妳一個天賦,這樣妳的任務或許會愉快一些--

下了凡以後妳會忘記自己是一個天使,但這個天賦會跟妳一生。」

    我的面前有一個用雲裁出的盒子,裡頭放了三朵剛從他的花園中

剪下的玫瑰花。一朵雪白。

    一朵粉紅。

    另一朵是淺紫的。

    「它們各代表什麼意義?」我問。

    「白色的是智慧,粉紅色的是美麗,淺紫色的是財富。人的命運

由無數變數決定,現在妳只能選擇一項固定天賦。」

    我很快就明白他的意思。人的生命由許多條件組成,那是X+Y

+Z+……=?的問題,我是得天獨厚的,所以我可選擇其中之一,

讓它成為定數,其他則由運氣決定--也許好,也許不好。

    完美是不可能的。比玩賓果遊戲中獎的機會還少。

    從我被封為天使後,我便貪戀自己的美貌,我常在他的河流裡和

魚兒討論自己的美麗有多少。

    所有的魚都喜歡靠近我,因為他們說,我是最叫他們動心的一個

倒影。

    我捨不得自己的美麗,我決定帶著自己的美麗到人間。

    因而我想也沒想就挑了粉紅色玫瑰花--然後我才喝了甜蜜的忘

魂水,跳下滾滾騰騰的命運海……

    我成為江南蘇家的女兒。

    從小我就是水雲里那個地方最漂亮的女孩子。

    不說話,不笑,不哭,就能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我的父母抱我

上街,總有一群人搶著抱我不肯放手。

    「這娃兒多美,你們怎麼生得出來?」他們又讚歎又豔羨。

    我是父母的第七個女孩。除了大姐二姐外,他們每生一個就送一

個,才斷奶就給人抱走,因為我的容貌,使我在家待了三個年頭,直

到下頭來了兩個弟弟,母親又大腹便便。

    「夠了夠了。」

    母親每次懷孕,都說夠了,但從未停止,所以她逐漸變成一個脾

氣暴躁的女人,也比其他姑姑嬸嬸老得快。

    她說我們吸光了她的美麗和耐心。

    父親是個打雜的長工,在黃員外家管雞舍,他養不起太多孩子。

可是孩子像雞蛋一樣快速而規律的從母親的肚子裡滾出來。

    大姐和二姐常帶我們到山上拔野菜吃。

    三十歲時我的娘已經在生第十個孩子了。她臉上的皺紋已經和肚

皮上的一樣多。

    我記得那天是個雷雨夜。父親從黃員外家偷回一個雞蛋,大姐把

它煮熟了裁成六半,我舔著吃,想好好享受雞蛋的香味。

    娘的肚子比釀瓜的甕還圓飽,她忙著用盆盆罐罐接住屋頂罅漏的

雨水。

    她看我還在意猶未盡的舔蛋殼,罵了我一聲:「女孩子不要貪吃

,這麼貪吃找不到好婆家,會被人家趕回來……」

    話沒說完,她慘叫一聲,雙手捧住肚子,好像痛得直不起腰來…

…我看見滿地的雨水變成紅色,血紅色愈來愈濃稠……

    我嚇壞了,咿咿呀呀叫不出聲來。

    娘的身體嘩啦一聲倒在紅色的水泊裡。有一個東西在胯下滾動,

好像就要迸出來。

    「怎麼了?」爹聽見娘的慘叫聲才趕過來。「孩子,孩子……」

    娘說了兩聲就昏死過去,無聲無息。

    「有東西要出來。」我說。

    「快叫鄰村李產婆!」爹叫大姐,「去呀,去呀,死丫頭!」

    「天在下雨……」大姐的嘴唇一直抖,此時外頭傳來轟隆一聲巨

響,啪啦!

    雷聲似乎打壞了一棵巨木。

    她咬著牙打著破傘衝出去了。

    那個東西還在動。

    爹解下娘的褲帶,他猶豫了一下,叫二姐幫忙。「把頭拉出來,

春媚!」

    二姐的手在發抖,她才十一歲,什麼都不知道。閉著眼睛,拚命

想把嬰兒拉出來。

    雨繼續落了滿地,滴滴答答,二姐的手有血也有雨。

    「他,死了。」

    嬰兒連著臍帶,臍帶連著娘。這一端已經青紫,不叫也不哭,不

像弟弟們出生時大哭大嚎。

    爹打了孩子幾下屁股:「哭呀,哭呀!」

    肉都快打爛了也沒聲響。

    二姐和我去搖媽。「醒來,娘!醒來,這樣躺會著涼。」我說。

    娘沒應我。

    我才發現一屋子都是血水,好像鋪了一層地氈。李產婆心不甘情

不願的趕來時,娘已經走了。「我叫她打了這胎,她不肯。

    怕是男的。」

    那名死嬰是個妹妹。

    「還不是女的,幹嘛賠上一條命!」李產婆翻翻孩子,不屑的說



    她跟爹討上次來接生的錢,「已經是年底了,債不欠過年!」

    爹把腰彎得很低,不知是悲傷還是歉意,「不欠,不欠……」

    大姐冒雨叫人,傷寒入肺,一病不起。

    果然,不到過年,我就給賣到別人家。

    李產婆捏捏我的臉頰:「女孩子有人要買還不容易,你得好好想

想,他們可不是每個都肯要的……三十兩,你看,他們的價出得多高

,你若後悔了可沒下次機會……三十兩可以買一塊田和好多雞,有了

錢給兒子念書,將來你們蘇家說不定出狀元……」

    爹想了想,看看我,搖頭,點頭,又搖頭。

    三十兩打動他的心,賣了一個沒娘的女孩子。我被帶到浣花樓,

給一位姑娘當女兒。姑娘穿金戴銀,我初見她時直以為是仙女。

    她並不給我和善顏色,捏捏我的膀子,又彈彈我的臀:「這麼貴

!又這麼小,我可要養她十年才夠!」

    「她可是我們那邊最美的女孩子,人也乖巧」李產婆直說好話。

    我看見她捧走六十兩大銀。

    六歲時我從姑娘的命令,改名叫涼兒,叫她娘。「楊涼兒,」楊

是姑娘的姓,名字是姑娘的一位恩客取的,傳說他曾中過鄉試。

    「涼兒,趁指骨沒長硬,妳得學琵琶。」娘對我說。於是我跟一

個盲師父學琵琶。又夜夜被纏腳布裹得痛不堪言,但娘說是為我好,

否則人家會說我是從沒教養的人家來的。

    正學奏第一首曲子「蕉窗夜雨」時,我一失神便挑斷一根絃。

    盲師父皺眉頭:「女孩兒家怎麼下手那麼重,年紀輕,指骨軟,

力道卻猛,唉!是個外柔內剛的性兒,將來恐怕……」

    將來恐怕?我年紀雖小,卻猜得出盲師父要說的不是好話。

    沒愁飯吃,不愁衣穿,屋頂不漏水,娘又不生弟弟妹妹,將來有

什麼好怕?

    這個娘待我嚴,卻也沒對我不好。

    娘的姐妹淘們笑我是娘的「搖錢樹」:「將來妳老了,靠著這個

女兒,依舊綾羅錦緞,穿金戴玉!」

    娘會用纖纖蘭花指輕挑我的額:「就怕她腦袋裡使壞主意不要我

!」她在我十歲時開始教我做生意待客的道理,要我十四歲接她的衣

缽。

    能接她衣缽,我感到很榮幸,娘是浣花慺第一紅牌,她穿的衣裳

是浣花樓最美麗的。

    進浣花樓時我不過六歲,是一張白紙,娘繪桃花是桃花,洒墨汁

即成潑墨畫。她是對的,我就是對的:她給我不漏水的屋頂,憑這一

點我聽她。

    十四歲生日。

    浣花樓為我燃起了紅燭,好幾個嬤嬤盡心費力將我扮成新嫁娘,

我近乎鳳冠霞披。

    「終於等到女兒出嫁!」

    娘看著滿臉笑,背過我卻偷偷用衣袖拭淚,一個嬤嬤走過去勸她

:「這是命,妳的女兒註定跟妳一樣的命,天生寫好,何用傷心?」

    娘沒有答話。我看著自己鏡中施朱塗粉後更顯豔美的容貌出了神

,沒聽見一個嬤嬤叫我穿鞋,直至我的三寸小腳被她抓住,才從幻想

中醒覺。

    「黃員外送來的鞋,要姑娘試。」

    我一試,小小弓鞋還有餘,嬤嬤們齊誇娘:「這丫頭的腳纏得真

漂亮!」

    她們都是大腳婆。只有村婦如此粗俚。

    送進洞房。我才發現自己被精心裝扮成一個玩笑!

    黃員外,那不是爹為他管雞舍的黃員外嗎?十年前我依稀見過他

,還記得他的容貌。

    他當然比十年前更老。他的樣子像個不倒翁,圓圓的臉,圓圓的

肚子,泛著油亮的禿額頭。他對我貪婪微笑時我怔住了。

    他撲向我。我不自覺的推開他,全然忘了娘是怎麼教我的。

    「我花了多少銀子買妳,妳卻連脫衣服都不會。」他的臉立即變

為豆醬色。

    我拔了門栓,提著裙角想逃走,門外守候的嬤嬤企圖攔住我,我

推開她,讓她跌跤,她尖聲大叫喚來其他人。

    娘也來了,摑我兩個耳光:「我怎麼教妳的,妳這麼做辜負我養

妳這麼多年,徒然叫我丟人現眼!」

    我的淚水成串落下,臉上粉妝染髒了紅裳,娘啐道:「不許哭!



    她謙卑的彎下腰跟黃員外道歉,然後告訴我,不乖乖照她說的躺

床上,就把我剝光了綁起來。我選了前者。

    我讓那個肥肥短短的黃員外把口水吐進身體裡,然後他的胖肚子

上下摩擦我的腰。

    我告訴自己:「忍一會兒就過去。」黃員外睡熟後,我悄悄起身

嘔吐,心裡卻覺得輕鬆……終於過去了。

    可是這一生才剛開始……

   * * *

    「真是個恐怖的故事。」

    林祖寧插嘴,「在這段故事裡,我出現了嗎?我不是黃員外也不

是妳娘吧?」

    「我不會告訴你,你少套我話。」她說:「我的故事還沒結束…

…你是個沒耐心的男人。」

    「我不喜歡悲劇。」

    「我也不喜歡,尤其是自己的。我不喜歡當人。」

    「感謝你憐憫我這個人……」

    「你要誰憐憫你?」忽爾傳了一個男聲,范弘恩不知何時回到家

,「你還沒睡一個人自言自語做什麼?」

    林祖寧再回頭看時,天使已經消失。看看錶,是半夜三點鐘。他

有點悵然,這傢伙幹嘛回來打斷他的餘興節目?不知道什麼時候天使

才有空回來說完故事?

    「怎樣,玩得可好?」

    「SO、SO。」范弘恩刻意隱藏情緒。他的眉頭洩露了他的得

意。

    「小心別操勞過度,明天還要上班!」

    林祖寧說完這句自己也覺得毫無營養的話語後,以被蒙頭裝睡。

這一夜,女孩沒有再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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