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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ஐ舞ܤ咲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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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上300歲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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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名:
♡愛上300歲的女孩♡
作者:
°◦ஐ舞ܤ咲ஐ◦°
日期: 2005.06.27 天氣:
心情:
愛上300歲的女孩
吳淡如作品
山路轉彎處有一塊草叢地,狹窄的草地上站著一棵很高的欖仁樹
。
到了初秋,欖仁樹開始轉紅。或許是因為地質特異的關係,這棵
樹的葉子變成像琉璃一樣透澄澄的鮮紅色,每一片落葉都像手工雕琢
的古董珠寶,落了一地血色豔豔。落葉覆住夏末依然青綠的草叢,欖
仁樹就成為一個驕傲的國王,宣稱自己攻佔了所有的領土。
美麗的欖仁樹卻不能讓來往的過客駐足。他們只有在訝於她的美
豔後匆匆離開,一秒鐘也不多留。
不能多看她一眼。因為依著山壁,欖仁樹就站在一個九十度轉彎
的險坡旁,隔著不寬敞的公路,白天可以眺望到遠方的海平線,夜晚
足以俯視燈火燦爛的城鄉夜景。但只要一分心,在這個危險的轉彎稍
出差錯,很可能連車帶人滾下山崖摔得粉身碎骨!
美麗依傍危險而生。
這是車禍發生率最高的地帶。
車輛飛馳而過,隨呼嘯的風翻起沿路祭拜枉死者的銀紙。欖仁樹
守著她不被侵犯的王國。春天枯萎的落葉又成為草籽的養料,鮮嫩的
春草與欖仁樹的新芽同時向陣陣春雷招呼。年復一年,依然如斯。
微微飄著細雨的初春夜。
一輛摩托車疾馳在幾乎無燈的山路上,正要經過在黑暗中沈睡的
欖仁樹……對面,一輛小型的跑車也以超過一百二十公里的時速行來
……引擎聲一路輕微震動著山壁,似乎也驚擾了欖仁樹的恬靜與安適
--最後兩片殘留在枝頭的老葉在細雨中忽地刷拉落下來。
葉子落地的同時,高聲喧嘩的引擎聲變成尖銳的嘶嚷,一聲巨響
,匡!好像一記極短促的春雷……
寂靜的夜裡彷彿有嘆息聲在山谷中迴蕩--
林祖寧被全身劇痛喚醒過來。雨珠已將他淋得全身溼透。
張眼所見,一片漆黑,他懷疑自己是在人間,還是在鬼域……
方才,冷不防刺眼的遠光燈迎面打來,讓他雙眼被朦朧白光全部
佔據,一時失去反應,龐大的車體撞了他一下--他才想棄摩托車而
逃,已然失去知覺……從頭、胸骨到腿,每一寸肌膚都像要宣布獨立
一樣……
難道自己已不在陽間?
他努力向遠處張望,雲霧深重,但依稀可以看見山崖下方的零星
燈火泛著微弱的光芒。
那麼,此地不是天堂,也不是地獄。他沒死,但奇怪的是,他的
摩托車不見了,那輛撞他的車也不見了。一點痕跡也沒有,似乎是被
雨腐蝕掉一般。
「難道我碰到鬼了?」
任誰在這種地方有了這個念頭都會毛骨悚然。即便林祖寧是個膽
子不小的年輕男子,也不免起了一身疙瘩!沒嚇昏過去已算是人間英
雄。冷雨讓他手腳冰冷,剛才使他臉紅耳熱全身舒暢的酒氣,現在卻
令他頭痛欲裂,他連動都動不了,全身隱在尺長的草叢中。
就在這個時候,一條滑溜溜的東西大大方方的從他的腳邊借道而
過。光線雖然昏濛不明,他卻可以清楚的看見那傢伙圓長的身體上黑
白相間的鱗片,在雨水洗刷下露出炫耀的光澤。
一條剛從冬眠醒來的雨傘節!
「屋漏偏逢連夜雨!」他的腦子很難靈活指揮手腳運作,他只知
道,這天他是倒楣透頂!
上輩子欠債才這麼禍不單行!
他平時不喝酒,這天有心情喝酒,事出有因。他剛剛失戀。
失戀兩個字,實在不足以形容這件事。應該說,他未來的老婆決
定跟別人遠走高飛。林祖寧和曠雨蘭同居兩年,從互相等待吃晚餐到
以紙片留話,再至宿夜未歸連紙條也不留,感情由冷到熱順理成章,
愛意隨時光共消長,但他從沒想過,曠雨蘭有朝一日真的悶聲不響的
離開……
親愛的:
我收拾全部的東西走了。
電視機、電冰箱是我買的,所以我一併帶走;洗衣機由你付分期
付款,我留下,但我在你抽屜裡拿走兩千元,因為訂金是我付的--
收據壓在你的照片底下。康寧瓷器我全部拿走,反正你從不下廚,用
不到。
你房間裡堆積月餘的垃圾,我順手幫你倒掉,服務免費。上個月
電話帳單還沒收到,我打過兩通國際電話到美國,如收到帳單,請至
我公司收款。
大恩不言謝。
但書:敬祝 快樂
雨蘭他剛看見留言時還以為矌雨蘭在開玩笑。他難以形容自己的
震驚,雨蘭竟先斬後奏地搬走!事情發生之後林祖寧才開始推想緣由
,明白它沿著一定的軌道運作,有一定的成因。
即使雨蘭後來幾個月很少跟他打照面,更甭提同擠一張床,但她
的離去還是擾起他的驚慌情緒。好像某一天早上起床,發現全部家當
都給偷走。
他還沒想到挽回,雨蘭的決議通常無法挽回。他只想喝醉。
不過他可沒想到死。
林祖寧瞪大眼睛看著那一條滑溜溜的雨傘節抬頭吐信、穿梭草叢
中緩緩離開。
蛇的身影消失的那一剎那,他並沒有如釋重負的鬆弛感。林祖寧
看見另一樣活生生的東西。
一雙腳,站在草叢中。
一雙光潔乾淨的腳……但它們並不真正「站」在草叢中,它們是
與草叢重疊的,在同一個空間,荒謬離奇的放了兩樣截然不同的東西
,好像一幅立體空間透視圖,一幅未來派畫作。他想自己是眼花了。
他不自覺一身哆嗦。
然後他看見一襲雪白的袍子,和著風和雨的韻律飄飛,袍子裡包
裹著一個纖細的女孩。
當林祖寧看見女孩的臉時,他的恐懼就立時被溶解了,彷彿擲鹽
入水。
「妳……妳是誰?」
那張臉白得有些泛青,隱隱有股寒氣,但卻給他無比柔和的感覺
。
在雨聲淅瀝的冷夜裡,她給他一個溫暖的微笑。她的肩細而分明
,像剛剛迸出的柳葉,小巧鼻梁和小巧的嘴,清明稚氣的眼睛。大概
只有十歲上下。
一張如同搪瓷娃娃美麗卻不會引起人任何邪念的臉,正在對他微
笑。
「妳在這裡做什麼?我……我剛發生車禍,現在不能動彈,妳…
…能不能幫我的忙。」
女孩一逕毫無意義的微笑著,似乎沒聽懂他的話。
莫非是聾子?
他再度說明並以殘餘的力氣比手劃腳:「我--發--生--車
禍!」
他指指自己一身的泥垢,還有臉上的傷口。
「車禍--我知道。」她終於開口,好像簡單一句話也得想很久
。
女孩繼續微笑,毫不在乎,帶著旁觀者置身事外的得意。可是也
沒有任何嘲謔的意味,似乎只在陳述一件事實,好像三歲小孩以正經
口氣在告訴他:我看見門前有一隻狗走過--這樣稀鬆平常的事實。
「妳有沒有同情心啊?」
他瞇起眼睛打量她,想瞧出她腦筋是否有問題。
她看起來既溫柔又聰明。髮絲像千萬絲線在風中飛舞成波浪。
「同情心?我很有同情心呀!可是你的傷是註定的,我也沒辦法
把你的傷口變好。」
註定的?
林祖寧覺得自己彷彿在跟另一個世界的生物說話。他對她的幸災
樂禍感到生氣。
不過他從不在漂亮的小女孩面前咆哮。「妳可以幫我打個電話,
也可以往前走兩步幫我攔一部車……」
「我不能呀!」不等他說完,女孩幽幽嘆了口氣。
「妳能!」
「我真的不能,對不起。我,我……我不是跟你一樣的……」
林祖寧對她的胡言亂語莫可奈何。他打量她:「妳不是人?難道
是鬼不成?」
「可以這麼說……」女孩答道。
終於有一輛車來了。林祖寧在黑夜中看見亮光,興奮異常。
「算了,我不跟妳抬槓!我自己攔車--」林祖寧想努力站起來
,右腳勉強撐起身子,左腳邁向前去時卻聽到啦--一聲!他再度跌
在地上,這次搞得一嘴污泥……
完了,他暗叫一聲!不是腿斷了吧?心中閃過這個念頭以後,左
腳邊傳來一陣劇痛,痛入骨髓,彷如有一打雨傘節盡情啃噬他的腿骨
--
女孩在這時不聲不響的奔向前去……
他以為她良心發現了,想替他把車攔下來……
嘶--煞!
女孩不是替他攔車……林祖寧簡直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看見什麼
……她靈巧的向空中飄出一樣東西--一條極細極細的白色絲繩--
柔軟的絲繩在風中飄蕩一會兒,變成鋼尺一樣的筆直,遠方來車像短
跑選手以全速衝向終點一樣抵達絲繩,然後刷一聲--翻個筋斗,卡
啷卡啷滾下山坡……
那雖不是萬丈深淵,也是百尺險坡!「啊,在這樣的雨夜裡開車
,實在不該開這麼快--」女孩平靜的說,回到目瞪口呆的林祖寧身
邊。
「妳……妳是鬼!」
林祖寧很困難的吐出這句話。女友離開、發生車禍、折斷腿骨,
然後又碰到鬼……人生真是舉步維艱……
「我沒說我不是呀!」女孩聳聳肩。
「我今天的工作做完了,真累--」她竟然會打哈欠。
她是鬼?可是她打哈欠的樣子像天使,甜美嬌憨。
「妳……明白了,讓我發生車禍斷了腿的也是妳嗎?」
她若無其事的點點頭,似乎完全不覺得她做了一件壞事。
「妳為什麼要這樣做?」
「你要我陪你聊天嗎?」女孩很天真的靠過來,「我可以陪你聊
天,因為我想我見過你。」
林祖寧不自覺的把身子往外挪移半尺。
何處飛來豔禍?這小女鬼興致勃勃的要陪他聊天。
他實在難以說要或不要。
「我陪你聊天好了,」她說:「我已經很久沒跟人聊天了,做我
這樣的工作也很無聊。」
她又打量了他一眼,好像看出什麼玄機似的,「反正早上七點以
前沒有人會來救你……」
「我,完了,我……我會死在這裡嗎?」「不會。大難不死,必
有後福。」她笑得相當神祕,「我不會再害你一次的。」
「妳剛才為什麼要害我?」
林祖寧不願意吃虧吃得不明不白。
「不是我要害你的!一半是註定的,一半是你自己。你難道沒有
錯嗎?你在這種天氣如此粗心大意的騎快車!」
「誰註定的?」
「天註定的--天機不可洩露,」女孩降低聲音,生怕有人聽見
似的,「我只是個很小很卑微的天使,沒有權利告訴你上面的事--
」
如果不是目睹了剛才的場面,林祖寧肯定會把她送進瘋人院讓看
護妥善照顧她。如果他能動的話。
「剛剛那輛車翻下山也是天註定的嗎?」
「一點也沒錯,還有,跟你相撞的那輛車……」
林祖寧猛然想起:「那輛車……還有我的摩托車呢?誰『註定』
偷了它們?」
近處一點痕跡都沒有。
「通通掉下去了,開那輛車的人可沒你好運,他已經走了。」
「死了?變成鬼了?」
「你以為人死了都可以變成鬼嗎?那還得靠修行,不是每個人都
有那種運氣。我的意思是說,他消失了,他變成一個空氣氣泡,無識
無覺的消失了。」
林祖寧一陣悔意上心頭,「那麼一定是我害死他的!我不該喝那
麼多的酒,騎那麼快的車……」「別擔心,不是你的錯,」她用手拍
拍他的肩,「你不要太難過--一半是註定,一半是人為……」
她的手是溫的!
林祖寧顫抖了一下:「妳的手是熱的,妳不是說自己鬼嗎?」
「那是你說的,」女孩回答:「我沒有否認,但也沒有承認。鬼
是冷的,我是熱的,我是天使。我是一個職位很卑微的離魂天使,但
階級在鬼之上,我是被分封的,你懂了嗎?」
「離魂天使?」
「你不懂我也不能告訴你太多,我只能說到這裡。」她把手放在
他的腿上,瞬間他的疼痛似乎消失無蹤。
「為什麼我可以看到妳?」
林祖寧又提出另一個問題。
「這……老實說我也很驚訝,這世界上能看見我的人不多--」
女孩很認真的問:「你是靈媒嗎?」
「當然不是!」
林祖寧鄭重否認。這跟說他是乩童一樣,簡直是莫名的玩笑!他
可是個有正當職業的男人!
「那沒有錯,上輩子、上上輩子或上上上輩子我見過你……今天
你能看見我,是拜機緣之賜……」
「機緣?」
「就是緣分。因為緣分未斷,所以我們之間起了特殊的感應,因
而你能看見我。」
「我是念科學的,為什麼我沒學過這些理論,」林祖寧有點不甘
心,「是分子與分子間的運動嗎?」
「隨便你怎麼說,很多事不能以人類的腦袋解釋:你永遠不會比
自己想像中還要聰明。」女孩突然想起什麼似的,舉頭眺望天色,「
對不起,我該回去了,你不必再等太久……」
她突然放開她的手,轉身離去,像一朵雲一樣挪離……
「等等……」
話剛說出口,一陣劇痛又從左腳傳來,林祖寧呼天搶地的呻吟一
聲……痛得昏厥過去……
* * *
「祖寧,我不認為你應該這麼虐待自己,」有人在他身旁一把鼻
涕一把眼淚的哭訴:「我養你這麼大了,你竟然這樣蹧蹋自己,一點
也對不起我。你看看,都是那個叫什麼雨蘭的女人害你的,那個女人
本來就不是什麼好東西,你硬要她,好了,好了,不聽老人言,吃虧
在眼前,現在連腿都斷了,以後成了跛子怎麼辦?哪天殘廢沒人要,
我們林家世代單傳,你要是生不出孫子來,大家一定會笑死我的,那
我不如去死算了……你一點也不懂我的苦心,我含辛茹苦在你爸死後
把你養大成人,你為了一個壞女人就把我的苦口婆心當成耳邊風,現
在報應來了吧……」
喪歌一樣的連珠炮迫使他睜開眼睛。
從前,只要如此的疲勞轟炸一開始,林祖寧就會想法子逃掉:上
廁所通常是最好的藉口……
好久沒聽見這個聲音了,人在病痛中,聽到熟悉的語音,自然而
然會覺得滿
心溫暖,可是多年來的制約反應也使林祖寧有了立即動作:轉身
快逃!
「唉喲!」
他半個身子跌落地上,腦袋狠狠的撞上硬梆梆的磨石地板!
一條千斤重似的腿也「碰!」一聲跟著當自由落體!那種痛,椎
心刺骨,不消說!
可惜他逃不了!
「唉喲!」尖銳的女聲響起,叫得比他慘烈,「你要死啦!你找
死也不用這樣!有沒有撞成腦震盪--變成白癡我們林家就完了,我
可不要一個白癡兒子……」
他鐵定逃不了。
頭部撞地還不如這個聲音叫他頭痛欲裂。他彷如一頭落網的獸,
且失去所有掙扎的力氣,束手待斃的叫了一聲:「媽!」
「乖兒子,」林張瓊子關心的拍拍他的頭:「你痛不痛,痛不痛
!傷在兒身痛在娘心……」
眼見林張瓊子又要大發議論,林祖寧急中生智趕快發言:「我-
-不痛!」
語氣絕對肯定。
他這時忽然想到爸爸生前告訴過他的一個笑話--也許不是真的
笑話,但當時父子倆確實十分有默契的大笑十分鐘不曾停止。
他的父親林勝說:「兒子,我從前讀書的時候,地理老師就教我
們,將來做生意要到廣州去,娶老婆要到蘇州娶,遊山玩水要到杭州
,買棺材要買柳州……就差最後一樣,我都做到了,可是……唉呀!
不過爾爾,你千萬不要克紹箕裘……」
人生上了大當!他知道爸爸要這麼說。林勝是個深具幽默感的父
親,他同時也把這份幽默感傳給了兒子,父子倆從來默契十足。
他知道爸爸的陳年往事。
到廣州做生意,賠得血本無歸,當掉身上的鋼筆才得以回家。
到杭州,景色看遍,只不過那時正在逃難。蘇州老婆,貌美賢慧
,可惜話太多了點。林祖寧的媽媽林張瓊子,是道地的蘇州原產佳麗
--三十歲以後的某一天不知為什麼緣故,她忽然發現了自己具有語
言的天賦,從此之後便很少閉起嘴巴,話語像洩洪般濤濤湧出來。
甚至在睡夢,她都可以無休無止的囈語。因此林勝二十年來一直
有失眠的毛病。
林勝在夢中因中風而去世,面容安詳愉快,未留隻字片語,學室
內設計的林祖寧千辛萬苦的託人從柳州百轉千折運來棺材木,完成爸
爸最後一個願望。但願不是冒牌貨。
老伴去世後,林張瓊子把矛頭瞄準愛子林祖寧。林祖寧在大學畢
業的前一年決意脫離苦海,以一百種不是理由的理由搬到宿舍住。
工作後更不可能住在家裡。
好在林張瓊子抱怨歸抱怨,自己活動也多。她為自己開了一個烹
飪補習班,專門教導各國菜肴,熱心公益,還無暇寂寞。
「我怎麼會在這裡?」
「你出車禍了還不知道,真是人不愛惜自己的生命了,年輕人鹵
鹵莽莽遲早會出事……」
林祖寧只能用問題來擊退問題:「誰送我到這裡?」
他實在想不起來。
「好心人呀!是個女的,她送你到醫院還在你身上找到電話本打
電話給我,我這才知道--難怪昨天晚上我一夜沒睡著,還恍恍惚惚
看到爸爸愁眉苦臉回來……」
林祖寧只好假裝昏迷不醒。
三分鐘後,林張瓊子不再對沒有反應的兒子說話,林祖寧的腦袋
才變得清醒些。沒錯,他看見一個天使般的女孩。
可是他不敢相信那是真的。人在身體虛脫或昏迷時可能有各種怪
異的夢和幻象……即使那個女孩的臉還深深刻在他的記憶裡,她給他
的溫暖,她的微笑他也沒有忘記。
大概只有十六、七歲吧!那個女孩說自己是離魂天使。
她的微笑比初開的白色雛菊還新鮮。
* * *
「喂,你幹嘛這麼想不開?」
昏昏沈沈睡去,醒來時已是第二天天光大亮。
另一個熟悉的聲音像鬧鐘一樣催他起床。
一張描繪精緻、五官分明的臉俯著看他。
林祖寧很快就認出她是誰。「祖寧,不是我說你,如果你勇於面
對現實一點、實際一點、精明一點、能幹一點,你會是個很好很好的
男人。」
是指責還是稱讚?林祖寧聽不出來。
矌雨蘭忍不住嘆氣,「什麼時候你才會變得積極進取?」
她是一個小有名氣的年輕女律師,銳利的口舌與值得炫耀的美貌
使她很快的在法律界打出一片天空,擁有相當的知名度。
在這個競爭激烈的社會裡,她擁有一切足以擊垮任何敵手的條件
。有才無貌的女人常被男人在背地裡同情;有貌無才的女人卻讓男人
在背地裡譏為傻瓜。
曠雨蘭不,她有美貌,有天賦,有學歷也有手腕。她是天之驕女
。
兩年前她剛從大學畢業,馬上考上律師執照。那時候兩個人只能
合租一間必須與別人共用衛浴設備的小房間。
奇怪的是人在寅吃卯糧的蹇促狀況下竟然比物質安適時快樂。至
少林祖寧覺得如此。兩年來他看著曠雨蘭漸趨飛黃騰達,她長成一棵
大樹,然後他這個可憐的小園丁便無力再為她做任何事情。
他還在同一個建築師事務所工作,從沒換過工作。
「你可以獨立門戶,你有執照呀!」矌雨蘭總是這樣建議。
同居時兩人協議給對方自由,但愛情漸遠後他曾經擁有的自由變
成她最難以忍受的藉口。曠雨蘭恨這個進步緩慢,安於現狀、好逸惡
勞的小男人。
「我覺得在李建築師事務所負責室內設計規劃沒什麼不好,我喜
歡這個工作。」
林祖寧顯然是她認識的所有男人中最不知進取的。
事出必有因。「妳離開也是對的。」林祖寧幽幽的說出第一句話
。
「什麼?」
矌雨蘭險些沒把耳朵塞進他的嘴巴裡:「你說什麼?」
她聽見了,可是她不相信。「你說你很高興我離開?」她的聲音
提高了八度。
出了法院後她的一百種辯論邏輯全部還給六法全書與法院判例,
她將他的話語以女性特有的邏輯重新轉換。
「我說,」林祖寧的頭又開始疼痛,現在他腦袋成為麻煩的警報
器,麻煩一來他的頭痛立即報到:「我又沒有怪妳。」
「你有什麼權利怪我?」曠雨蘭又被激怒了,「你想想你自己!
是你自己不……不……不長進!」她終於說出積壓在胸口許久的話。
「你想利用事故來讓我後悔是不是?我一離開你,當晚你就去撞
車?這是懦夫的行為--你以為你變成殘廢我就會回心轉意照顧你是
不是?還是你想讓我良心不安一輩子?」
林祖寧只是呆呆的聽著,一點也沒有回話的意思。遇到這種狀況
,沈默是最佳武器。
矌雨蘭的氣漸漸消下來,「你……唉呀……你對自己好一點好不
好?你不要像個白癡好不好。」
她用手輕拍他的頰,似乎想叫他清醒一些,「你到底有沒有聽見
我說話!」
他發生車禍固然與她離開有關,可是,大半是由於自己粗心--
他可沒想一命歸陰!誰期待車禍發生呢?
……昨天那個離魂天使說,一半是人為,一半是註定,那麼這次
車禍與矌雨蘭有關的部分不到百分之五……
「你知道今天早上我到事務所去看到你的名字時有多擔心嗎?兩
起車禍,三死一重傷,重傷的人竟然是你……」
矌雨蘭的憤怒轉為憐憫。
「不過跌斷了一條腿而已,沒事。」
林祖寧勉強擠出無奈的笑容。
曠雨蘭忽然低頭吻他,壓住他的上半身。那是她從前和他開始同
居時的習慣動作,爆發性的熱吻,像獅子撲向一頭斑馬。他很喜歡她
這個動作,狂暴的溫柔方式。
還好他的舌頭沒在車禍中咬斷,否則她給他的譏笑大概會更多,
而他永世不得回應--只能聽完所有負面的評論,連一個「正面」的
吻也無法享受。
他的手還能動,足以抱住她豐腴的腰身……
咳……咳……一陣刻意的咳嗽聲像一刀斧頭一樣把他們再度砍成
兩個人。
「媽……」
不知何時,林張瓊子踏進病房,以很不友善的眼光盯著曠雨蘭。
「這是病房--」
林張瓊子從前見過曠雨蘭兩次,第一次還待之以禮,第二次發現
她可能是兒子眼中未來媳婦的人選時,馬上換上另一種眼光來打量曠
雨蘭,發現她全身都是千瘡百孔的缺點。
她甚至在兒子面前握住嚝雨蘭的手,揉了又揉,搓了又搓,然後
當面告訴林祖寧:「如果以後你要娶個賢慧的老婆,一定要找個手粗
點的,這表示女孩子在家早已學會做家事,像曠小姐這麼軟這麼細的
手,可能連一道菜也燒不出來。」
曠雨蘭哪裡容得了這老太婆的囂張,她不慍不火的把手從林張瓊
子手中抽出來,然後面帶微笑的說:「伯母的眼光真準,我確實不像
伯母那麼會做菜--雖然從十歲開始我就在家裡掌廚,可是這點雕蟲
小技實在沒膽放在檯面上說--在我的才能裡,煮菜實在排不上前十
名……不過,如果將來我結了婚,我會鼓勵先生多吃點生菜水果天然
食品,免得人到中年就得了中風。」
旗鼓相當!
林祖寧暗叫一聲,完了。
他原本就不期待兩人和平相處,但可不願意日後當兩人的擋箭牌
,讓她們兩個把對彼此的恨意化為暗箭,以向他射擊為戲!
果然,母親趁他下一次回家時慷慨激昂把矌雨蘭批判得一文不值
,她口沫橫飛的說出曠雨蘭所有的缺點,歷時四小時,直到林祖寧找
藉口開溜為止。
曠雨蘭死也不肯再見林張瓊子一眼,也是想當然耳的事。
「我走了!」
曠雨蘭一瞥見林張瓊子,馬上抓起公事包。「別急嘛!」林張瓊
子一臉誇張的笑容,「妳可以看看我為寶貝兒子帶來什麼:燕窩羹、
魚翅稀飯、五香滷鶢腿還有『天然』水果沙拉,很豐盛吧!唉,可憐
的兒子,他一定很久沒吃過這麼好的東西了。要一個不曾做菜的女人
,實在是沒有眼光!」
一場女人與女人的戰爭似乎又開始進入鳴金擊鼓期。
曠雨蘭拎著公事包緩緩步出,一面以同樣凌厲的眼光看著林張瓊
子,不屑的話語以子彈的速度迸出:「人家說有其母必有其子,真是
至理名言!我想林祖寧萬一沒出息總有人要為他負一半責任!再見,
我可不願意再見到妳這個寶貝兒子!」
* * *
「你聽見我說話嗎?」
夢中溫和的聲音對他悄悄的說:「你現在好些了沒?」
他感覺到有一隻溫暖的手放在他腿上,夢中的聲音輕似搖籃曲:
「你現在正在做夢,我來夢中拜訪你,你還記得我嗎?我是那個天使
……」
如果有人被弄斷了一條腿之後還不記得誰是主兇,那確是白癡;
像曠雨蘭所說的白癡。
他的夢被遙控了。
林祖寧不是在病床上,他好端端的站在一個玫瑰花園之中。
同一株玫瑰長出三種不同顏色的花朵:粉紅的、雪白的,還有淡
紫的。遠處有巍峨的山峰,峰上一座水晶砌成的巨大城堡,在月光照
拂下發出抒情音樂般的光澤--四周寂靜,但水晶城堡的美麗似乎是
可以聽得見的,那種美散播在空氣分子之間互相傳遞,還帶著隱隱香
氣。
天使赤著腳站在玫瑰樹旁,一直盯著玫瑰花瞧。轉頭問他:「如
果你是我,你選哪一種顏色?」這個問題沒頭沒腦。
他怔了一下,沒有回答。
有些人在夢中會明白自己在做夢,林祖寧就有這種能力,所以真
與假他分得很清楚。
「我不要在夢中和妳見面,」他說。「妳不要騙我,妳想告訴我
幾天前我跌斷了腿也是因為一場夢的緣故嗎?」
「這……」天使顯得很不好意思,她的心事被他一語拆穿,而天
使素來不說
謊--即使她們也不能說真話--她搔搔頭說:「我只是來跟你
說話--」
「那到我的世界來跟我說吧!」
「可是……」她好像有許多顧忌。
「否則我拒絕繼續做夢,我一向有辦法讓自己從夢中立刻醒來,
妳知道,做夢是人最大的自由,妳連我的夢也要遙控,太不道德……
」
「好吧!」
林祖寧睜開眼睛。
是午夜,一片黑暗。
外頭依舊風雨交加,扶疏的樹影投射在窗簾上,好像鬼魅的指爪
在撩撥。
女孩躲在牆角,他看見她比風還輕的白袍。
「原來妳是真的!」
林祖寧自言自語。
「原來你還不相信我是真的。」女孩回答。
「幸會,這是我們第二次見面了。」林祖寧想起身,但身體比一
頓水泥還重,只能頷首示意。
「不是第二次,我告訴過你……只是你換了一個肉體也換了一種
個性,我暫時認不出你是誰。」
「妳是說妳真的在我前世見過我?」
「嗯。」
林祖寧覺得好笑:「如果我換了肉體也換了個性,那我跟從前的
我有什麼關係。」
「有關係,那是你用肉眼看不見的關係,存在於你的靈魂裡,一
種特殊的質素,它會發光。」
「像--舍利子?」
「哈!你沒有那種修行,你有的只是抽象的,還不是具體,力量
夠大的話它才會變成具體--」
「唉!我的人生被妳搞糊塗了。」
「妳今天做完工作了嗎?」林祖寧問。
女孩很乖巧的點頭,「我一向工作努力。」
「妳殺了多少人?」
「請不要用這個字眼,」女孩掏出一張像地圖的透明紙張,「這
裡,這裡……還有,這裡,總共四個人,受傷的不算數。」
「天哪!原來妳還換地方站崗,出沒無常,我現在明白,沒死真
是命大,幸運極了。」
「幸運?」女孩以懷疑的眼光看他,「沒死並不會比較舒服吧,
今天上午我還聽見你對自己小聲說,我死了算了。」「妳聽見?」林
祖寧差點跳下床,「妳一直在這邊偷看我?」
「沒有一直啦!只是路過,」女孩很靦腆的說:「可是我聽得很
清楚。」
林祖寧確實說過這句話--當林張瓊子和矌雨蘭碰個正著且箭拔
弩張時,他說他希望死了算了。
「對……對不起,我是開玩笑的,」林祖寧有點緊張,「妳不是
來實現我的願望吧?」
「我哪有能力實現你的願望呢?你以為找死那麼容易?有人試了
很多次都沒有成功,因為他們信心不夠。」
「信心?」
「我們會接收到特殊的『絕望』頻率,如果那個頻率夠強烈,我
們才被指派接他上來,把他原來的命運刪除--這叫天從人願。」
「這樣我就放心了。萬一妳或妳的朋友聽到我的請求,那一定是
開玩笑的,妳可要記住。」
天使繞過他的病床,端詳他的病床編號,輕聲地說:「你現在叫
林祖寧,嗯?」
「妳被派來絆我一跤,還不知道我的名字?」簡直視人命如草芥
,林祖寧在心中暗罵。
「我不是靠名字辨認你。」
林祖寧本來想問,「喂,妳認不認得我爸爸林勝?」他轉念放棄
了。
「明天妳會在哪裡站崗?」他問。
天使驚訝的看他:「你怎麼能問這種問題呢?天機不可洩漏,倘
若我在無意中告訴你,我會受到嚴重的處罰!」「對不起。」
「啊!」天使看看窗外的天空,「我又得走了,祝你好運。」
「妳能告訴我妳的名字嗎?」
「我們不靠姓名辨認對方……」
她穿過窗戶,像一道溜出去的月光,無聲無息,無蹤無影。
「等等!」
他叫道。
「什麼事?」
有人推門而入,白衣白裙--是巡夜的護士長。
「你叫我有什麼事?」
「我沒有叫妳。」
「剛剛我聽到這邊有人在自言自語,是你在說話嗎?你醒了……
然後開始說
話?」
他毫不思考就點頭,總不能跟她說這兒曾有一個離魂天使。
「明天我會幫你預約心理醫生,你不用擔心,你會沒事的,別怕
。」護士長說。
* * *
當林祖寧能夠用拐杖行走時,他就決定拚全力逃出醫院。
他找來同在一所建築師事務所工作的范弘恩。范弘恩平常負責景
觀規劃的工作,和他堪稱好友。俗話說「一丘之貉」--相同種類的
人常會聚在一塊兒,還真有點道理--范弘恩也是高瘦的書生型,不
過鼻梁上比他多架一副有深度的近視眼鏡,風度翩翩,但有點羞澀。
他果然夠義氣,幫林祖寧辦了出院手續。
帳單還是范弘恩先幫林祖寧付清的。林祖寧習慣有多少花多少,
兩袖清風的日子他已習慣。
「小范,算我欠你一個人情……等保險下來了我再還給你。」林
祖寧頗為尷尬。
「說什麼嘛!朋友就是同舟共濟,不急--」范弘恩是哥兒們。
所以,等林張瓊子提著冰糖滷豬腳和八寶粥赴醫院探望兒子時,
只剩一張空病床。
她不甘受騙,趕赴林祖寧住處,林祖寧卻沒有立即回家。
「我終於可以清清靜靜的過一天了。」躺在范弘恩的床上,林祖
寧如釋重負。
林張瓊子精心烹飪的美味固然令人懷念,但排山倒海而來的噪音
,使林祖寧甘願放棄口腹之欲。范弘恩勉強在空乏的冰箱中搜出冬粉
、蛋和蘑菇,做了一碗蘑菇蛋冬粉,叫林祖寧吃得感激涕零。
「你真是個賢慧的男人!」林祖寧說。
「大家都這麼說。」
「我以前怎麼不知道你會煮菜?」
「雕蟲小技而已,」范弘恩不謙虛,「我會做的才多呢!現在只
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當你老婆的人可有福了。」
「我也這麼覺得,」范弘恩挑挑眉頭,「可是人家還不肯嫁給我
。」
「喲!你有對象啦?平常怎麼一點端倪也沒有?」「不是我不說
,只是我覺得,跟你這種一身沈浸在愛河裡的人講,你是不會了解的
……」
「算了算了,」林祖寧以嘆息打斷他的話:「你說曠雨蘭哪!她
跟別人跑啦!」
「你知道了?」
范弘恩的反應叫林祖寧嚇了一跳:「你--早知道了?」
范弘恩點頭。
「怎麼沒告訴我?」
「君子成人之美,勸合不勸分也。」
「算了吧你,連好友都敢騙。反正那樣也好,她老早就看不起我
了,罵我沒出息,沒勇氣,不積極……喂!你怎麼知道的?」
「因為……」范弘恩端詳林祖寧的臉色,確定他不會因這種打擊
開始摔電燈丟花瓶後才敢說:「她就是跟李建築師的姪子在一起!」
老闆的姪子?那個一看就是獵艷高手的李大泯?曠雨蘭會挑上那
個油頭粉面的傢伙?怎麼可能?
李大泯在這個龐大的建築師事務所中負責廣告企劃,推過不少成
功的案例,深得叔叔青睞。李建築師沒有兒女,對這個姪兒很看好。
林祖寧半因自傲半因自卑,打從心眼裡瞧不起李大泯這種角色。
他覺得李大泯對房屋的硬體毫無貢獻,只憑花俏手腕吃飯。而每一次
銷售案成功,李大泯卻忝居首功,好像房子是他吹牛吹出來似的!
「那個交際男……」
「生米都煮成熟飯了,你生氣也沒用,反正人是跑了,跟誰跑還
不一樣?」
「不一樣!那個渾蛋加三級的王八蛋!他們……喂,他們怎麼認
識的?」「去年那誕節酒會,你是不是帶了曠雨蘭來參加?」
那是曠雨蘭唯一一次同意與他一同出席的酒會。艷光照人的曠雨
蘭,黑色貂皮短袍下是一襲緊身黑色天鵝絨短禮服,讓所有同事的女
友大驚失色。
那時候林祖寧感覺無比的驕做。
每個在場的女人站在聰明又美麗的曠雨蘭身旁,像玫瑰花旁邊的
雜草叢。
可是……
「那時候我沒瞧出什麼異樣呀!」林祖寧訕訕地說。
「你是呆頭鵝!」
「太可惡,我要找他算帳……」
「喂,這是個講自由戀愛的時代,曠雨蘭又不是你老婆,她有權
利決定自己要跟誰走。全公司都知道他們眉來眼去,只有你不知道…
…現在木已成舟--丟了女朋友已經夠慘,你不會想再丟掉工作吧?
」
「難道我真的是一個白癡!我到這幾天才知道我活得一敗塗地!
」
「好啦,你好好休息。時間可以撫平你的情緒,我有事出去了。
」
「約會?」
范弘恩神秘又得意的點點頭,似乎在嘲笑他的孤家寡人一個。「
可能會很晚很晚才回來,你先睡吧,我回來睡沙發就好,不吵你。」
「哪天帶來瞧瞧?」
「等時機成熟再說……你可不能打我女友的主意--」
「你以為你的女朋友會是人見人愛的天仙美女呀?」林祖寧說氣
話:「王八看綠豆,老母豬變貂蟬。」「你不用嫉妒,她確實是。」
范弘恩話說得很肯定。
林祖寧搖頭三嘆。這個男人絕對是在熱戀中。上帝總會為熱戀中
的男人特製一副眼鏡,看天地一片美好,前程燦爛光明,連陷阱都變
成康莊大道。
* * *
「醒來,醒來!」
現在林祖寧連想都不想就可以知道是誰在他身邊叫他。
「對不起,我又吵了你睡覺。」
她是離魂天使,一成不變的白袍,即使室內無風,長長的黑髮也
像絲緞在風中飄浮。
她正卸下背後的一樣東西,看起來像一對翅膀,天鵝的雙翅,雪
白的羽毛猶有陽光的色澤,而這正是子夜一時。
「去吧!」
天使輕聲說。
被卸下的翅膀自己輕輕拍動空氣,穿過窗帘向月光中遠去。好像
一隻沒有頭也沒有身體的天鵝。
「又工作了一天,好累呀!」
她天真無邪的把小小的臉蛋靠在林祖寧的手上。一般暖流從他的
手臂傳過他的全身。
那是一種奇妙的舒暢感。林祖寧從前曾經動過盲腸手術--全身
被麻醉後醒來時的感覺即類似於此。
「我到醫院找過你,真是的,害我白跑一趟不要緊,還差點嚇死
另一個病人,我後來才請阿剎利嗅出你的味道跟過來。」「他看見妳
了?妳做了什麼事?」
「他沒看見我--可是我跟他開玩笑,把他的被單掀起來,拿花
瓶裡的花去扔他的眼睛,唉呀我實在太莽撞了,否則我的考績不會年
年乙等……」她說。
林祖寧可以想像那可憐的傢伙遇到鬼的慘狀。萬一她嚇到的剛好
是一個心臟病病人,鐵定害了人家一條命。
「妳這個搗蛋鬼。」
「我不是鬼,我告訴過你,天使和鬼是不太一樣的。」天使沒發
覺他只是開玩笑,有時她很聰明,有時很憨直。
「今天妳搭計程車來?」
「你指的是……翅膀?也可以這麼說,可是它是免費的。」
「唉呀!我真健忘,」她起身往窗口去,拉開窗帘,好像在對窗
外的月光說
話:「阿剎利,你可以走了,謝謝。」
「誰是阿剎利?」他沒有看見任何東西。
「阿剎利,等等,你願意讓他見你嗎?」天使傳了他的話。
忽然間,他看見一樣奇怪的東西,在空無一物的黑暗中開始成型
,逐漸變成具體……
一隻古銅色的老虎狗,面目兇惡,有三個頭。面目兇惡大概是天
生的--那隻狗正向他表達友善:對他微笑。根據它的面部表情,他
可以確知它在微笑。
「阿剎利是我的好朋友,他幫我嗅出你的味道來,我才能找到你
。」
「你好……謝謝。」
林祖寧還沒跟狗說過話。狗跟天使嘀咕幾句話,轉身耀武揚威似
的走了幾步,然後飛出房間。牠的速度彷彿一把射向遠方的箭。
「他跟我說牠不討厭你,牠通常討厭人類。」
「哦?這是我的榮幸了。」
原來天使不一定能發現人的蹤跡,他們也得雇用獵犬。
「這個晚上我不收假。」
「那陪陪我吧,我的朋友幸福的外出約會,而我這個斷了腿的男
人在半夜裡被妳吵醒,妳有責任。」他想起他的疑惑「妳那天告訴我
,曾經遇過我--妳能告訴我那一輩子的事嗎?」
「這……」天使好像被考倒了「我……不能透露太多秘密,雖然
我查出來你是誰了。」
她激起他的好奇,林祖寧雖然不是個聰明絕頂的傢伙但也不算太
笨:「那妳可以告訴我妳的故事,這不叫洩露天機吧!」
天使偏頭想了想:「可以,但是你要很有耐心。那是三輩子的事
。」
「妳活過三輩子--當人?」
「是的,我曾經當過三次,從三百年前開始,我犯過兩次失誤,
被判在你們的世界當人;第一次是實習,要懂民間疾苦,那一次最辛
苦。」
「犯錯才當人?媽的我就知道,否則最近我不會吃這麼多苦頭,
我想那是天上降下的霉運!」
林祖寧想起他的種種不幸遭遇。「那我上輩子也是天使嗎?」
天使打量他:「我想你不夠資格。」
她的話語中沒有貶低他的意思,所以她的真心誠意嚴重打擊了他
的自尊心。「妳真是殺人不見血--」
「你的資質,勉強可以一世一世的投胎轉世,當鬼大概也還不行
,你的靈魂沒有鬼的品質……噢!我不該說這麼多……」
「你真的要聽我的故事嗎?你想猜出你是誰嗎?你要知道,即使
你猜中了我也不會告訴你……」
「是與我有關的故事吧?」
即使無關,他也願意聽。她的頭再度枕在他的手上,暖流又傳遍
他全身,他彷如置身在撒滿金色陽光的花園……
「也許。」天使說。
* * *
我從第一次實習說起吧!我必須了解自己未來的轄區。
當我準備踏進命運海之前,我的主人請人給我三朵玫瑰。因為我
是他最喜愛的天使。
他怕我在人間過得不快樂,送我一個臨別的禮物。
那是三百多年前的事了。
「你是陰性,所以妳在人間註定成為一個女人。在人類的這個時
代,女人還不會過得太快樂,」他以手試試命運海的水溫告訴我:「
海流太強,女人的身子薄又輕,容易被暗流怎麼吹怎麼走。當然,連
我也沒辦法改變它,我不是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的,我們的天上還有無
數重天,就跟星球之外還有無窮宇宙一樣……」
「可是我可以給妳一個天賦,這樣妳的任務或許會愉快一些--
下了凡以後妳會忘記自己是一個天使,但這個天賦會跟妳一生。」
我的面前有一個用雲裁出的盒子,裡頭放了三朵剛從他的花園中
剪下的玫瑰花。一朵雪白。
一朵粉紅。
另一朵是淺紫的。
「它們各代表什麼意義?」我問。
「白色的是智慧,粉紅色的是美麗,淺紫色的是財富。人的命運
由無數變數決定,現在妳只能選擇一項固定天賦。」
我很快就明白他的意思。人的生命由許多條件組成,那是X+Y
+Z+……=?的問題,我是得天獨厚的,所以我可選擇其中之一,
讓它成為定數,其他則由運氣決定--也許好,也許不好。
完美是不可能的。比玩賓果遊戲中獎的機會還少。
從我被封為天使後,我便貪戀自己的美貌,我常在他的河流裡和
魚兒討論自己的美麗有多少。
所有的魚都喜歡靠近我,因為他們說,我是最叫他們動心的一個
倒影。
我捨不得自己的美麗,我決定帶著自己的美麗到人間。
因而我想也沒想就挑了粉紅色玫瑰花--然後我才喝了甜蜜的忘
魂水,跳下滾滾騰騰的命運海……
我成為江南蘇家的女兒。
從小我就是水雲里那個地方最漂亮的女孩子。
不說話,不笑,不哭,就能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我的父母抱我
上街,總有一群人搶著抱我不肯放手。
「這娃兒多美,你們怎麼生得出來?」他們又讚歎又豔羨。
我是父母的第七個女孩。除了大姐二姐外,他們每生一個就送一
個,才斷奶就給人抱走,因為我的容貌,使我在家待了三個年頭,直
到下頭來了兩個弟弟,母親又大腹便便。
「夠了夠了。」
母親每次懷孕,都說夠了,但從未停止,所以她逐漸變成一個脾
氣暴躁的女人,也比其他姑姑嬸嬸老得快。
她說我們吸光了她的美麗和耐心。
父親是個打雜的長工,在黃員外家管雞舍,他養不起太多孩子。
可是孩子像雞蛋一樣快速而規律的從母親的肚子裡滾出來。
大姐和二姐常帶我們到山上拔野菜吃。
三十歲時我的娘已經在生第十個孩子了。她臉上的皺紋已經和肚
皮上的一樣多。
我記得那天是個雷雨夜。父親從黃員外家偷回一個雞蛋,大姐把
它煮熟了裁成六半,我舔著吃,想好好享受雞蛋的香味。
娘的肚子比釀瓜的甕還圓飽,她忙著用盆盆罐罐接住屋頂罅漏的
雨水。
她看我還在意猶未盡的舔蛋殼,罵了我一聲:「女孩子不要貪吃
,這麼貪吃找不到好婆家,會被人家趕回來……」
話沒說完,她慘叫一聲,雙手捧住肚子,好像痛得直不起腰來…
…我看見滿地的雨水變成紅色,血紅色愈來愈濃稠……
我嚇壞了,咿咿呀呀叫不出聲來。
娘的身體嘩啦一聲倒在紅色的水泊裡。有一個東西在胯下滾動,
好像就要迸出來。
「怎麼了?」爹聽見娘的慘叫聲才趕過來。「孩子,孩子……」
娘說了兩聲就昏死過去,無聲無息。
「有東西要出來。」我說。
「快叫鄰村李產婆!」爹叫大姐,「去呀,去呀,死丫頭!」
「天在下雨……」大姐的嘴唇一直抖,此時外頭傳來轟隆一聲巨
響,啪啦!
雷聲似乎打壞了一棵巨木。
她咬著牙打著破傘衝出去了。
那個東西還在動。
爹解下娘的褲帶,他猶豫了一下,叫二姐幫忙。「把頭拉出來,
春媚!」
二姐的手在發抖,她才十一歲,什麼都不知道。閉著眼睛,拚命
想把嬰兒拉出來。
雨繼續落了滿地,滴滴答答,二姐的手有血也有雨。
「他,死了。」
嬰兒連著臍帶,臍帶連著娘。這一端已經青紫,不叫也不哭,不
像弟弟們出生時大哭大嚎。
爹打了孩子幾下屁股:「哭呀,哭呀!」
肉都快打爛了也沒聲響。
二姐和我去搖媽。「醒來,娘!醒來,這樣躺會著涼。」我說。
娘沒應我。
我才發現一屋子都是血水,好像鋪了一層地氈。李產婆心不甘情
不願的趕來時,娘已經走了。「我叫她打了這胎,她不肯。
怕是男的。」
那名死嬰是個妹妹。
「還不是女的,幹嘛賠上一條命!」李產婆翻翻孩子,不屑的說
。
她跟爹討上次來接生的錢,「已經是年底了,債不欠過年!」
爹把腰彎得很低,不知是悲傷還是歉意,「不欠,不欠……」
大姐冒雨叫人,傷寒入肺,一病不起。
果然,不到過年,我就給賣到別人家。
李產婆捏捏我的臉頰:「女孩子有人要買還不容易,你得好好想
想,他們可不是每個都肯要的……三十兩,你看,他們的價出得多高
,你若後悔了可沒下次機會……三十兩可以買一塊田和好多雞,有了
錢給兒子念書,將來你們蘇家說不定出狀元……」
爹想了想,看看我,搖頭,點頭,又搖頭。
三十兩打動他的心,賣了一個沒娘的女孩子。我被帶到浣花樓,
給一位姑娘當女兒。姑娘穿金戴銀,我初見她時直以為是仙女。
她並不給我和善顏色,捏捏我的膀子,又彈彈我的臀:「這麼貴
!又這麼小,我可要養她十年才夠!」
「她可是我們那邊最美的女孩子,人也乖巧」李產婆直說好話。
我看見她捧走六十兩大銀。
六歲時我從姑娘的命令,改名叫涼兒,叫她娘。「楊涼兒,」楊
是姑娘的姓,名字是姑娘的一位恩客取的,傳說他曾中過鄉試。
「涼兒,趁指骨沒長硬,妳得學琵琶。」娘對我說。於是我跟一
個盲師父學琵琶。又夜夜被纏腳布裹得痛不堪言,但娘說是為我好,
否則人家會說我是從沒教養的人家來的。
正學奏第一首曲子「蕉窗夜雨」時,我一失神便挑斷一根絃。
盲師父皺眉頭:「女孩兒家怎麼下手那麼重,年紀輕,指骨軟,
力道卻猛,唉!是個外柔內剛的性兒,將來恐怕……」
將來恐怕?我年紀雖小,卻猜得出盲師父要說的不是好話。
沒愁飯吃,不愁衣穿,屋頂不漏水,娘又不生弟弟妹妹,將來有
什麼好怕?
這個娘待我嚴,卻也沒對我不好。
娘的姐妹淘們笑我是娘的「搖錢樹」:「將來妳老了,靠著這個
女兒,依舊綾羅錦緞,穿金戴玉!」
娘會用纖纖蘭花指輕挑我的額:「就怕她腦袋裡使壞主意不要我
!」她在我十歲時開始教我做生意待客的道理,要我十四歲接她的衣
缽。
能接她衣缽,我感到很榮幸,娘是浣花慺第一紅牌,她穿的衣裳
是浣花樓最美麗的。
進浣花樓時我不過六歲,是一張白紙,娘繪桃花是桃花,洒墨汁
即成潑墨畫。她是對的,我就是對的:她給我不漏水的屋頂,憑這一
點我聽她。
十四歲生日。
浣花樓為我燃起了紅燭,好幾個嬤嬤盡心費力將我扮成新嫁娘,
我近乎鳳冠霞披。
「終於等到女兒出嫁!」
娘看著滿臉笑,背過我卻偷偷用衣袖拭淚,一個嬤嬤走過去勸她
:「這是命,妳的女兒註定跟妳一樣的命,天生寫好,何用傷心?」
娘沒有答話。我看著自己鏡中施朱塗粉後更顯豔美的容貌出了神
,沒聽見一個嬤嬤叫我穿鞋,直至我的三寸小腳被她抓住,才從幻想
中醒覺。
「黃員外送來的鞋,要姑娘試。」
我一試,小小弓鞋還有餘,嬤嬤們齊誇娘:「這丫頭的腳纏得真
漂亮!」
她們都是大腳婆。只有村婦如此粗俚。
送進洞房。我才發現自己被精心裝扮成一個玩笑!
黃員外,那不是爹為他管雞舍的黃員外嗎?十年前我依稀見過他
,還記得他的容貌。
他當然比十年前更老。他的樣子像個不倒翁,圓圓的臉,圓圓的
肚子,泛著油亮的禿額頭。他對我貪婪微笑時我怔住了。
他撲向我。我不自覺的推開他,全然忘了娘是怎麼教我的。
「我花了多少銀子買妳,妳卻連脫衣服都不會。」他的臉立即變
為豆醬色。
我拔了門栓,提著裙角想逃走,門外守候的嬤嬤企圖攔住我,我
推開她,讓她跌跤,她尖聲大叫喚來其他人。
娘也來了,摑我兩個耳光:「我怎麼教妳的,妳這麼做辜負我養
妳這麼多年,徒然叫我丟人現眼!」
我的淚水成串落下,臉上粉妝染髒了紅裳,娘啐道:「不許哭!
」
她謙卑的彎下腰跟黃員外道歉,然後告訴我,不乖乖照她說的躺
床上,就把我剝光了綁起來。我選了前者。
我讓那個肥肥短短的黃員外把口水吐進身體裡,然後他的胖肚子
上下摩擦我的腰。
我告訴自己:「忍一會兒就過去。」黃員外睡熟後,我悄悄起身
嘔吐,心裡卻覺得輕鬆……終於過去了。
可是這一生才剛開始……
* * *
「真是個恐怖的故事。」
林祖寧插嘴,「在這段故事裡,我出現了嗎?我不是黃員外也不
是妳娘吧?」
「我不會告訴你,你少套我話。」她說:「我的故事還沒結束…
…你是個沒耐心的男人。」
「我不喜歡悲劇。」
「我也不喜歡,尤其是自己的。我不喜歡當人。」
「感謝你憐憫我這個人……」
「你要誰憐憫你?」忽爾傳了一個男聲,范弘恩不知何時回到家
,「你還沒睡一個人自言自語做什麼?」
林祖寧再回頭看時,天使已經消失。看看錶,是半夜三點鐘。他
有點悵然,這傢伙幹嘛回來打斷他的餘興節目?不知道什麼時候天使
才有空回來說完故事?
「怎樣,玩得可好?」
「SO、SO。」范弘恩刻意隱藏情緒。他的眉頭洩露了他的得
意。
「小心別操勞過度,明天還要上班!」
林祖寧說完這句自己也覺得毫無營養的話語後,以被蒙頭裝睡。
這一夜,女孩沒有再回來。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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