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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名: 被擦掉的名字
作者: mercy 日期: 2005.07.08  天氣:  心情:

                     作者:侯文詠
有一天,一個被宣判腦死的病人很善心地捐出了心臟、肺臟、腎臟以及一對眼角膜。我被委派負責這個捐贈病人的麻醉。

一般死亡的定義取決於心臟停止跳動。可是腦死的捐贈者因為心臟還繼續跳動著,因此身上器官能得到足夠的血液循環,最適合捐贈。

我記得很清楚,捐贈者是一位因公殉職的年輕警員。是由護士小姐以及他的太太護送進入開刀房。病床還擺了一台小小的錄音機,播放著鄧麗君的歌聲。

「可不可以讓他聽音樂?」病人太太一進來就問我。
我輕輕地點了頭,注意到這個太太正懷著身孕。

病人的體型很壯碩。我們花了一點力氣才把他從大推床搬到手術檯上。
我順手接過錄音機,把它放在枕頭旁,讓音樂繼續播放。
從頭到尾,病人太太一直牽著先生的手,不停地靠在他的耳邊說話。
我迅速地替病人接上了心電圖、血壓、血氧等監視器,音樂的背景開始有了嘟嘟嘟的心跳聲。
 
做完這一切,我抬頭看著病人太太,問她:「妳要不要暫時出去外面等他?」
她點了點頭,可是並沒有要離開的意思。
她緊緊地抓著病人的手,另一隻手則不斷地來回撫摸他的臉。
我們很能理解這一別可能就是永別了。大家都很莊嚴地在那裡站了一會。
開刀房裡只剩下病人枕旁錄音機傳出來的鄧麗君的歌聲,以及心電圖儀嘟嘟嘟的心跳聲音。
 
眼看著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我只好走過去,拍拍病人太太的肩膀。
「對不起。」她回頭看了我一眼,微微倒退了兩步,仍然不肯放開手,依依不捨地看著她的丈夫。
「張太太。」我輕輕地說。
「對不起。」她終於鬆開手,又倒退了兩步,可是定定地站住不動,兩行眼淚沿著她的臉頰流了出來。

有個隔壁房的外科醫師跑過來,粗暴地喊著:「你們到底在幹什麼,拖拖拉拉的。難道你們不知道隔壁的病人在等嗎?」

病人太太受到驚嚇似地,又倒退了兩步,終於哽咽,泣不成聲。
一個護士小姐趕快跑上前去抱她,又拖又拉的,好不容易終於把她拖離了手術室。
手術室的自動門輕輕地關上。

當我開始為病人麻醉時,總覺得有種說不出來的不對勁。
平時我為病人麻醉,我很清楚地知道我將照顧他們,直到他們甦醒。
可是這次的麻醉,我知道他再也不會醒來了。
這種感覺很糟,彷彿我執行的不是麻醉,而是某種類似死刑的程序似地。

一切就緒之後,外科醫師用很快的速度取走了他們需要的眼角膜、腎臟,最後是心臟、肺臟。
 
等到他們最後把病人身上的心臟、肺臟也一併取走時,我甚至連呼吸器都不需要了。
心電圖儀上變成一條直線,不再有心跳的聲音。
空氣裡,除了錄音機播放的歌聲外,似乎一切都安靜下來了。

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兒開在春風裡,開在春風裡。在哪裡,在哪裡見過你,你的笑容這樣熟悉,我一時想不起。啊!在夢裡,夢裡夢裡見過你……

「現在該怎麼辦?」麻醉護士問我。
鄧麗君的歌聲沒完沒了地迴旋著。
 
那時候,我忽然有種從未有過的茫然。
在死神的面前,我像個聚光燈前忘了台詞的演員,我的醫療知識、優雅風範,全都派不上用場……

我好久才回過神來,感傷地說: 「把錄音機關掉吧。」

等我們清理好病人、移床,把病人送出手術房時,病人已經完全失去了體溫,只剩下一個冰冷的屍身了。

果然一走出開刀房的污走道,迎面而來就是挺著大肚子的病人太太,以及隨後的老先生、老太太,以及抱在老太太懷裡病人的另一個小孩。
先是病人太太淒厲的哭聲,接著哭聲驚動了老太太懷抱裡的小孩,也跟著大聲地啼哭了起來。

我試圖著保持冷靜中立,或是維持某種專業的疏離。
可是這一次,我似乎被逼到了某個無法還擊的角落。
大人小孩的哭喊聲音瓦解了我某種專業的外殼。
我無助地掉入了人生赤裸裸的真實中,內心隨著哭聲一陣一陣地抽搐。



後來我升任了主治醫師。
 
當我第一次穿上嶄新的白色長袍,感到非常得意。
在我們的領域裡,白色長袍是知識與權威的象徵,對一個醫師意義非凡。

我有一個黑板,寫著不同病人的名字。
護理站的黑板如果病人的名字被擦掉了,通常表示這個病人康復出院了。

可是,我的黑板全是需要長期使用止痛藥的末期癌症病人名字。
因此,我的黑板上如果有人的名字被擦掉,多半表示這個病人已經過世了。

那時候我剛升上主治醫師不久,急於建立自己在這個領域的權威。
我總是糾集許多住院醫師或實習醫師,穿著白色長袍,帶著他們到病房去迴診。

那個孩子是我當時的病人,同時也是我的讀者。

我記得第一次見面,他就問我:「你在短篇小說集裡面,那篇〈孩子,我的夢……〉,為什麼時間是倒著寫的?」
「因為那個孩子是血癌的病人,時間往前走,病情惡化,愈寫愈不忍心,」我告訴他,「有一次我突發奇想,我可以把時間倒著寫,這樣小孩就可以康復了……」
「我想的果然沒錯。」他露出了微笑,伸出他的手,「很高興看到你。」
「怎麼了?」我握著他的手,好奇地問。
「沒什麼,」他喜孜孜地說,「我很喜歡你寫的作品,你證實了我的想法,最好的東西其實是在文字之外的。」
我們聊得很好,也聊得很多。

我必須承認,我有點偏心,喜歡到這個小孩的病房去查房。
當然,除了作品被理解的喜悅外,我開的止痛藥物每次都在這個孩子身上得到最好的反應也是很重要的原因。這個孩子總是很神奇地印證我的治療理論與止痛的策略。

孩子的家屬歡喜地對我說:「他看到你來特別高興。同樣的藥明明別的醫師開過了,可是只要是你開的,對他就特別有效。」

他的病情改善使我很容易在大家面前建立專業的權威感。
每次我帶著住院醫師及實習醫師迴診,總是會特意繞到他的病房去,意氣風發地進行著我的臨床教學。
雖然我注意到他愈來愈衰弱,可是他在疼痛控制上的表現從來沒有讓我失望過。
我有各式各樣的病人,當我們變成好朋友時,病人總是跟我談他們的人生經歷以及生病之後對生命看法的改變。
我和這個年輕的病人共度了一些美好的時光。

我可以感覺到他的情況愈來愈衰弱,可是我總是帶著大小醫師們去迴診,開立止痛藥方給他。不管他的情況再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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