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題││﹝一﹞

　　現在的我或許是有點年紀了，許多原本已經模糊了的往事變得日益清晰，甚至好些發生在兒稚時期的往事也頻頻地浮上心頭，當它衝擊著我的思緒時，歷歷在目，感覺好像才剛發生於昨日。

　　其實在我的認知中，這不是好事，因為人們終究應該要向前看才好，要是不斷地陷在回憶裡面糾纏，相對顯示對於未來沒有太多的期待和追求；換個角度來說，一個積極奮發向上的生命應該沒有太多的時間去回顧過往，因為有太多的事情要忙要做，太多新的事物要學習要實踐。

　　然而我就是無法阻止那許許多多的往事記憶浮上心頭，於是，當記憶中的往事湧上時，也只好任它氾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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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失去運動會第一面金牌：不要責怪別人，凡事要自己多反省》

　　我所就讀的第一個學校是位於嘉義縣義竹鄉的義竹國小，嘉義師專畢業的父親同時也在該校任教，那時候的國小教學制度，除了少數課程，例如音樂、體育外，原則上都是由班級導師包辦，但是父親負責的班級，卻與其他大部分的班級不同。父親最拿手的教學科目是語文﹝國語﹞，他與學校另外兩位擅長數學和自然的老師約定，彼此交換班級上課，目的是讓學生受到最好的教學指導。

　　然而，父親這樣做根本是自找麻煩，除了要跑班級上課外，因為涉及三個班級的課程安排，每次學期開始之前，總要為了三個班級的課程和教務組發生少許衝突。另外，他這樣做還引來其他老師不滿，責怪父親標新立異，讓他們無法安心教學││但他對於這些種種一切可完全不在意││孩子是每個父母親未來的希望，身繫家族生命的延續和家族未來可能的榮耀，那麼多的父母親把孩子托付給我，我一定給他們最好的教育環境。他堅持為人師表該有這樣的理念。

　　也難怪其他老師不滿，因為父親的學生學業成績明顯在其他班級之上，導致當時家鄉的長輩爭先恐後地向校方要求希望自己的子弟能夠接受父親的教導，無法進入父親班級就讀的家長，因而經常對其他老師的教學有所怨言。

　　雖然父親是當時義竹國小最受學生家長歡迎的老師之一，但是在我入學就讀時他卻沒有刻意安排自己成為我的班級導師。自己的孩子若是待在自己負責的班級裡面，會影響教師正常的教學心態。他是這樣的教學理念，擔心影響其他學生受教，所以沒讓我成為他的班級學生。他甚至也沒有刻意要求校方安排我的班級導師。順其自然吧，不管遇上那位老師，就麻煩人家了。他是這樣想的。反正他在學校和家裡都能夠看顧到我。

　　記得我國小一年級的第一個運動會。

　　「爸爸，運動會我代表班上比賽六十公尺短跑。」

　　「是嗎！要不要我教你跑步的技巧？」

　　「不用你教我啦，我很厲害喔，班上沒有人跑得比我快，都輸我一大截。」

　　「這樣喔！那你會拿金牌嗎？」

　　「會啊。」

　　期待了許久，我所參加的第一個運動會終於到了，代表著自己的班級站在起跑線上，兩旁並列成一排的是其他班級的選手。當起跑的鼓聲一響，我奮力地往前衝刺。正如在父親面前的大言不慚，我很快就取得領先，身旁看不到人影。但是當我來到終點時，忽然發現前方有人拉起一條細細的白色繩索。當時我不明白那就是終點線，先押線而過的選手是比賽的勝利者；於是，那條忽然出現的終點線讓我感到不安，莫名地腳步也跟著慢了下來，這也讓原本被我甩在後面的選手逐漸趕了上來。就在我即將穿過終點線的前一刻，左右兩邊已經各出現其他選手的身影；也在那一刻，我認為終點線是用來跳的，誰先跳過去就贏，於是我在終點線前猛地煞住跑步速度，然後雙腳用力跳起。

　　當時的我跳是跳過了，卻因為猛地煞住跑步速度、雙腳起跳而失去重心，落下來時跌了個「狗吃屎」，同時也因為雙腳起跳又慢了跑步的速度，被其他的選手超越，失去我原本該拿到的第一面運動會上的金牌。

　　「你不知道那是終點線？誰先押線誰贏？」運動會結束回家後，父親問我。

　　「我不知道……」失去金牌的我哭泣著。

　　「這樣啊……」父親隨之無言。

　　不久後，他的臉上出現憤怒。很快的，他那憤怒的表情轉為憂傷。

　　時序來到當我成為義竹國小的二年級學生時，他跟母親忽然宣布，我們要搬家了。因為他透過國中教師甄試成功，奉調派到隔著八掌溪的台南縣鹽水鎮的鹽水國中擔任體育老師。幼時懵懵，對於搬家調職沒有什麼概念，也沒刻意問這件事，隨之轉學成為台南縣鹽水鎮月津國小的學生。

　　直到後來父親罹患癌症，因為照顧他待在病榻旁無意間與他談起當初調職的原因，他才對我說，當時因為他的教學態度太積極，與學校裡的某些同事相處不佳，或許就是這個原因吧，我當時的班級導師對我的受教權益採取冷眼旁觀的態度，放任不管我在班上的學習進度，我自己也很糟糕，沒認真上課，都入學好幾個月了，居然連注音符號都學不好，這也逼得他得親自教了我好幾個晚上，才讓我學好二十八個注音符號。不僅如此，我那時候的導師還經常跟他抱怨，我是不是個過動兒啊？為何上課總是無法專心，動不動就離開座位在班上走來走去影響到其他學生上課。更有甚者，某幾位老師人前人後地說閒話嘲諷他：自己的孩子差勁透了都教不好，別人的子弟教得好有什麼了不起的，根本是個笑話。再加上一年級的運動會上，導師竟然沒有事先指導我「終點線」的概念；他認為，若是繼續留在義竹國小，他的教學生涯不會快樂，我的教育問題也會受到影響，於是積極地準備國中教師甄試，並且幸運地一次就通過了。

　　「我那時候的老師怎麼那麼壞？」聽父親說完他參加國中教師甄試的原因，我忍不住抱怨。

　　「不可以責怪老師。」

　　「我注音符號學不好！不知道終點線的意義，難道不是他故意的嗎？」

　　「你有沒有反省過自己？難道你不知道自己是怎樣的一個學生嗎？」

　　我不明白他為何突然這樣問。

　　「你是一個聽話的好學生嗎？」他再追問。

　　「不是。」我搖頭。深知自己從來不是個聽話的學生。

　　「你難道不好動嗎？你靜得下心嗎？」他直指出我的問題。

　　「嗯。」我點頭。

　　學生時期的我的確是個很難安靜得下來的人，除非是手上有本我喜歡閱讀的課外讀物，否則我無法安靜地坐在椅子上，在家裡溫習課業的時間裡就是如此，每每看了半個小時的功課後就覺得渾身不自在，非要起來走走不可；在學校的課堂上也一樣，雖然無法自由地起來到處走動，但是老師在講台上用心解說時，我的心思卻飄到九霄雲外，沉入在自己天馬行空的想像世界裡。

　　還有一個幼稚園時期的童稚記憶是如此的清晰。當時我被送到義竹鄉裡的某個天主教教堂的附設幼稚園托育。依照那個幼稚園的作息規定，每天中午吃過飯後所有的孩子都會集中在一個大通舖寢室睡午覺；某日的午睡時間，老師或許是有事出去吧，我一看沒人監管，又睡不著，於是起來耍寶在通舖上翻跟斗。我的身手非常矯健靈活，跨過幾十個孩子身上翻跟斗，居然沒有壓到其他人，這也引起他們的興趣，看著我翻跟斗、同時吃吃做笑，我彷彿受到鼓勵，於是變本加厲地從通舖這頭翻到另外一頭，又從另外一頭翻過來這頭。往覆之間，老師忽然走進來。童稚無知的我立刻躺好假裝睡覺。老師氣得問我剛剛幹了什麼好事？明明我假裝睡覺的位置已經離原先的位置有十幾個人的差距，而且理論上老師絕對看到了我先前耍寶的舉動，但我依然答稱：「我有乖乖睡覺啊。」關於這件事，我忘了自己後來受到了什麼樣的懲罰？但我很清楚自己不是一個好學生。

　　「你上課時間起來走來走去，本來就是事實，不光國小老師對我這樣說，你幼稚園的老師也是這樣跟我說過，而我比他們更早知道你是這樣的一個人。」父親看著我，語氣中沒有太大的責怪，主要的是無奈和好笑。

　　我看著他。接不上話。

　　他繼續說：「然而這是你啊！我只能期盼他們有更多的耐心來引導你，但是我不能強求人家非這樣做不可啊；身為一個老師，我更清楚孩子的教育成長是老師和家長雙方的責任，其中最主要的還是家長的責任，我沒能把你教好，怎麼可以要求老師把你教好呢？班上有那麼多學生要照顧，你不好好上課影響到別人已經夠慚愧了，再要求老師特別花心思在你身上，說不過去啊。」

　　他接著又說：「孩子，不要責怪別人，凡事要自己多反省，反省後要知道自己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如果你知道自己是怎樣的一個人，許多問題就清楚了，許許多多的不滿也就可以釋懷。老實說，當年我堅持地教學方式的確有值得反省之處，儘管我的用意良善，出發點也正確，但是無法避免地造成校方和其他老師們的困擾，導致某些老師歧視你根本是必然的結果，反躬自省，我沒有權利責怪他們，所以，我選擇參加國中教師甄試，甚至我參加的是國中體育教師甄試，離開原先的教學環境，也避開了我對教學的堅持。」

　　其實父親選擇當體育老師的真正原因，在許多年後我才體悟，當我國小一年級七歲的時候，弟妹們分別是六歲、四歲和兩歲，如果他用最擅長的語文參加國中國文老師甄試，以他的個性和教學態度，無法避免地會付出大量的心思和時間在學生們身上，回家後不會有剩餘的精神和體力幫助家中的四個小孩學習。

　　應該是這樣沒錯！同事們嘲諷他教不好自己的小孩，讓他有這樣的體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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