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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名: 離家不遠 (年度票選最佳散文)
作者: ♪♥ 晴光 ♪♥ 日期: 2012.03.13  天氣:  心情:





離家不遠 (年度票選最佳散文) 


透天三層洋房,座落在稻田旁,


起風時,偶爾飄來豬屎堆肥異味。



這是一個老舊翻新社區,八十三年夏推出,


姊姊轉述建商說法:


「前面要開一條八米路,直通鎮上心臟地帶;


六輕在麥寮建廠,這裡必然大有發。」


猛翻數倍後,房價是撐平、緩步下滑,


我不太相信會有大好榮景。」 



哥和姐決定比鄰各買一戶,


爸爸說:「問問韻芳,或許她也想在西螺買厝,人親土親。


擁有一小方土地,是在台北難以達成的夢想,


親友中不乏按月租地、翻土、施肥、種作,扮演都市農夫。


對我而言:鋤犁是扛不動的浪漫,並不奢想嘗試。


深層的想望是:九年後退休,住在舊厝附近,


手足間各有獨立空間,卻是走幾步路或騎上鐵馬,


就可以找爸媽談天說地、泡茶賞蘭。 


那年,父親剛過七十,我相信他會像阿嬤一樣高壽九五,


我還有福氣承歡膝前十五年。


兒時不曾分離的歡聚,正是短短十五載。 



爸爸曾經笑言:「算命先說我一生有財無庫,


所以,當了二十幾年律師,仍是兩袖清風。」


我坐在樹蔭清涼、繁花處處的大庭園裡,


回想在這裡灌蟋蟀,卻灌出一條草蛇;


空心菜摘了又長,如同變魔術一般神奇。 


也憶起七歲那年,調皮的我惹煩忙著汲水的阿嬤,


她掄起竹掃把掃我一頓。


夜裡,才想起是我的生日,煮出兩個蛋,


一個歸我獨享,一個由哥姐分食。


阿嬤摸摸我猶留笞痕的手臂:


「死查某鬼仔!真是大人吃肉,囝仔吃打。」 



艱困歲月裡,厝內經濟是捉襟見肘,


厝外卻是天寬地闊,任我遨遊。


濁水溪堤岸,是一家人最常去的優美勝地


採西瓜、堆沙堡,或是揀回泛綠溪石,當成曠世稀寶典藏。 


也有些活動,不能讓爸媽參與:


到漫畫店租回「四郎真平」,藏在肚腹裡偷渡;


花兩毛錢買枝仔冰,在圍牆外你一口、我一嘴舔個精光,


夜裡吵架,捏得彼此腿上青一塊、紫一塊,


天亮,媽喚姊姊打油,她瞪我一眼「走啦!」


兩人一同出門,各走左右側溝沿,打了油,再各循原路返回。 


哥在初一離家,從此,我們就不曾再吵過嘴。



在電話是奢侈品、交通又不方便的時代,台中、西螺遠如天涯。


最近,哥曾聊起當時心境:


「新生訓練只有半天,結束後,


我走 兩公里到車站,看著公路局的車子,心想:


搭上車就可以回家;又想:


明天還要上課,回去又得馬上出門,


繞來繞去,不知該怎麼辦? 


最後,又走 兩公里 回學校。


想像一個理和尚頭的小男孩,在車站來回徘徊,


我不禁心酸。



幸運的我,晚三年才割斷臍帶。


高一負笈他鄉,此後,台中、台北、華盛頓、紐約州,家,越來越遠。


我如候鳥,逐月、逐季、逐年歸返。


每一回,爸媽都問相同話語:


「什麼時候擱轉來?」轉來,成了最殷切的叮嚀。 


擠在座椅縫隙中,雙腳懸空,直到全身麻木,


為的是趕上中秋夜,看阿嬤一面殺柚子,一面唸著:


「月娘光光,目睛金金。」



風雪中的紐約州,華航在「世界日報」刊登巨幅廣告:


「別人吃火雞,我們回家吃湯圓。」


艷紅圓仔閃著溫潤光澤,我彷彿回到昏黃燈光下,


有時比賽誰搓得最圓,有時刻意搓得大小不一,再參差排列,


湯頭清時,大家都不愛吃,總是得再三回鍋,


煮至黏稠帶點焦香,才是人間美味。 


我癡望藍天:搭上飛機,就可以回家。



出嫁十幾年,僅有一次回家過年,車抵家門,


爸早就站在陽台上張望,轉身對屋內大聲呼喊:


「韻芳回來囉!」洋溢而出的喜悅,暖著我的心頭。


只是,對女人而言,家永遠是兩處模糊地帶,


回家,永遠是難有著落的夢想。 



夜半驚醒,湧上的常是來不及奔喪的恐懼。


阿嬤高齡九十三,臨終前,她已退化至認不得我;


媽媽因糖尿病失明,每天打胰島素,吞二十幾顆藥


,我害怕夜裡的電話,我深知:至親,隨時可能離去。


每週打一通電話,三天寫一封信,儘揀神奇事物談笑;


接獲爸的來信,卻忍不住淚如泉湧,終至放聲痛哭。 


阿嬤過世,是在我回國以後,中午接獲電話,


爸爸的口氣十分平靜:


「阿嬤走了,我餵她喝過牛奶,扶她躺下,再回頭,她已經走了。」


車子奔馳在高速公路,我的心不慌不亂,反倒有些暖意。 


想像中拖著女兒、萬里奔喪的畫面不曾出現,


我恍然明白:台北離家不遠。


離家不遠,就是幸福。







爸爸的離去,卻是讓我措手不及。


新居由一片菜圃轉成樓房錯落,不過一年半。


姊姊長住,我維持每個月回去一趟。


回家的日子,多半是做幾樣自認神奇的菜,堆到爸媽碗裡;


買幾件體面的衣服,讓他們掛在衣櫥。


爸爸問我:「你猜猜看,我晚年的願望是什麼?」


我屢猜不中,答案是:「讓自己圍棋段數更高。」



我疏忽了,每天都有老友來陪爸爸下棋: 


我的小學老師、崙背老醫生、民眾服務站主任、還有十來歲的孩童,


在這塊土地自在過活,就是爸爸最大的快樂。


難怪我們想陪他出國觀光,爸一笑:


「我在電視上都看過,不必長途跋涉。」


多邀幾次,他乾脆表明:「離開家,我就睡不著。」


爸爸出門的興致越來越低,甚至連請他到嘉義吃早餐,他都說:


「改天吧!出一趟門,就覺得累。」


我聽不出警訊,仍傻傻妄想:


有一天,他會答應我一起到夏威夷曬太陽、喝咖啡。 




直到爸爸騎腳踏車出門,頭暈得幾乎軟倒在門口,我們才發現:


他的胃悶、腹痛不是慢性胃炎或潰瘍,癌細胞早已在他的大腸肆虐多年。


姊姊輪白天,哥嫂輪夜晚,爸爸住進省立醫院四天,


哥才通知我:[爸爸要開刀,惡性的成分很高]


爸說:『台北遠』,你等週六再回來。 



台北遠嗎?考上大學時,


爸爸託他的棋友開小貨車,花一天親自陪我註冊;


出國時,他送到機場,我入登機門後,


他指著飛機告訴姊:「我們來看看,能再看到韻芳嗎?」 


結婚當天,他清晨五點出門,陪我北上,


喜宴後,又趕在深夜返家。


台北一點兒也不遠。


是塵俗瑣事讓遊子的心靈逐漸走遠,


忘記去傾聽「不要牽掛我」背後的聲音。 


「不要牽掛我,我很快會健康回來。」



住院第一晚,爸爸提著點滴瓶,電話裡向媽許下承諾,


決定轉診到林口長庚,爸堅持要再回家住一夜。


晚餐,全家圍坐,每個月都有團圓相聚,


今夜,格外珍惜。爸爸第一件事是為媽挾菜。


「我好幾天沒有為妳做事了。」


媽媽失明二十年,爸爸每天帶她散步、為她添飯、布菜、倒洗澡水,


爸爸捨不得離家,最大原因就是媽媽的眼睛。 




離家前,爸爸戀戀環視自己一花一草耕耘的庭園,


道出心願:「四個月後,我會完全康復,就可以再整理這片花園。」


車上,爸爸說:「我這一生沒有遺憾,也沒有罣礙。


如果問我:一生最大的成就是什麼?


我要說:是和妳媽媽一起建立這個家。」


我緊握爸爸的手,心想:這座堡壘該換我們來撐持。 




手術順利,爸爸在一星期後出院。


一個半月後,發現癌細胞蔓延至肝,爸爸重回長庚,


這次離家,足足三十五天。


三組人馬輪流照護,日間,陪爸爸看窗前鳥雀啁啾:


夜裡,陪爸爸看窗外燈火點點,


從小至大,這是首次須臾不離。


共同話題不多,仔細想來,爸一向不是多話的人。 


他不曾天寒叫我們添衣、肚餓叫我們加食,


也不曾對我們嘮叨他的期望。


只是,在我為大學聯考失利而放聲痛哭時,


他會拍拍我:傻孩子!妳一生的幸福,


又不是只決定在這次考試。」 



我回家坐月子時,天天吃麻油雞腰仔,


他會瞞著阿嬤,偷偷削一個水梨給我;


我返鄉任教的四年,他疼惜我中午騎車往返辛苦,


總是用摩托車接送我。 



我為他梳頭,笑著說:


「我記得以前為你拔白髮,一根一毛錢。」


姊姊接口:「聞一次腳丫,說好香,也有一毛錢。」 


爸爸摸摸他稀疏泛黃的髮梢,


早年,他烏黑茂密的濃髮人人稱羨,


他也試過幾種染髮劑,想留住意氣風發的青春。


此刻,他卻神情黯然望著鏡中自己。 


「這些已不再重要。」



什麼才是重要的?夢囈之中,


爸爸回到他獲頒孝行獎的會場,


這是他心中認定最大的榮耀嗎? 


我埋首寫故鄉廟埕的劇本大綱,他眼中閃著光芒:


「回家以後,我為妳找更多資料。」


我想:爸爸要的很簡單:活著回家。



和未知拔河,活著,卻十足艱難,


爸爸由每日來回走動,誓言保持出院後的體力;


撤退至走兩步就喘息不已:再至廁所後,力拉才能起身。 


我試著探詢他最後的心願:


「爸,你說阿嬤八十歲就備好壽衣,


如果萬一,穿律師服好不好?」


爸笑一笑:「律師服?很好啊!


我為媽祖奉獻十三年,如果媽祖允許我選擇,


我不想去西方極樂世界,我覺得那裡比較寂寞, 


我想回到鄉里,做個小小土地公,還是可以照看妳們。」



爸爸眼中霧氣深沈,在選擇回小鎮當律師時,他早已看淡物質名利;


在為生命奮力掙扎時,他最不捨得還是家。 


高燒過後,他正式把心願託付給我。


「我不要在醫院走,我要回家。」


我許下承諾:「我知道。」 



賀伯颱風前夕,爸爸在醫師允諾下,意識清楚返家。


風雨之中,他時時望著窗外:這處他用一生守護的家園。


四天後,他在自己的床上過世,姿勢就像睡著一樣安詳。


陷入昏迷前,他叮嚀我的最後一句話是:「下禮拜再回來。」 




今年清明,我和哥姊一起上墳。


在新厝整理香燭蔬果,備幾道爸爸生前愛吃的食物。


女兒問我:「媽,我們為什麼要在西螺買房子?」


我望向堆著雜物的客廳,尋覓當年想法:


「我曾經有一個夢,想在退休以後,回來和阿公一起住。」


舊夢已遠颺,淚,瞬間湧上。 


我攬一攬女兒:「走吧!我們去看阿公。」 



墳頭的草郁郁青青,墓碑上的爸爸穿著律師服,淡淡笑著。


我們憶起:百日後,各自夢見爸爸,


他或是壯年,或是老年,都是笑容依舊,


此後,爸爸就不曾再入我們夢中。 




失去父親三年,生命,難免顛簸難行,


但是,我們彼此用心扶持,很快走出風雨,重見陽光。


墳前,我們輪流撐傘,媽媽交代:要撐起傘,爸爸才能安心享用。


我望著爸盛年英挺的面容,低聲說:爸,吃飯了。」


白花花陽光下,不見爸爸身影。


不過,我相信:爸爸一定離家不遠,


因為,不管身在何處,我們一直都離家不遠。 




打文者言: 


在報上看到這篇文章,我看得無法自已。


利用深夜,坐在電腦前,一句一句看,一字一字打,縱然不再是初次閱讀,


淚水,仍一次一次順著臉頰滑落,


是某種情愫牽動著吧,我想。




故事很長,謝謝你很有耐心的看到最後,


即使明知很長,我還是只想將故事打完;


即使明知故事很長,你還是堅持著把它讀完


朋友,此刻,我只想說:謝謝你!! 





家人是最珍貴的寶物,愛情也許會變淡,友情也許會消失,


而家人永遠在你最需要時,在你身後靜靜的守候。 



所以請你--可以的話,對你的家人好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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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2012-03-14 18:34
她, 63歲,台中市,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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