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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國前的整理日記 《前一篇 回她的日記本 後一篇》 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閒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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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名: 貼:【肉身覺醒】~蔣勳
作者: 雪燄 日期: 2006.10.10  天氣:  心情:
這是我心愛的蔣勳~
願大家都喜愛他的文字、情感和細緻綿密的心思
妹,我總是會在妳面前故意調笑的說這是我老公,嘿!
然後妳也會每一次都很配合的做出作嘔的表情
如果當事人知道一定很哭笑不得吧!
希望這沒有違反智慧財產權,
括弧內的字,不過是我看到這篇文章時,滿滿的感動,
及思之於妳時所浮現的耳語…
一字,一字,雋在我心版上…



【肉身覺醒】~
蔣勳 § 寫給Ly's M 1999

雨前 雨後

紅蜻蜓

藍蜻蜓

綠色泳衣的

黑皮膚女子

連陽光和夏日

一起

在草莓成熟的

季節

被斑爛的

毒蛇

凝視

 

彷彿

記憶死去已久的

昨日和

以前

 

一九九七年五月二十日

 

    
  我不知道是遺失了你,或是遺忘了你。我無法聽到你的聲音,我無法看到你的字跡,得不到你的訊息,甚至不再能確定你是否存在(妳站在一個我永遠無法可及的點,又深又遠…)存在於何處?存在於什麼樣的狀態?

 

      連我的思念也無法確定了。我開始疑問:我真的認識過你,擁抱過你,熱烈地戀愛過你嗎?(我們不曾擁抱,甚至,我未曾親愛的理過妳濃密的髮絲,未曾為妳抹去溫熱的淚痕,雖然很多時候我知道妳是脆弱的,即使在我眼前淚流滿面無所依親,我也只能手足無措,我該擁抱妳嗎?請妳告訴我?我能做的,似乎只是迴避…而我們真的曾經彼此了解認識嗎?)

 

      你最後說的話彷彿是:「一切都如此虛惘。」

 

      是什麼原因使生命變得如此虛惘?親情,友誼,愛,信仰與價值,在一剎那間土崩瓦解(失去的時候,一切是泛空的,任憑呼喊嘶竭,究竟有什麼是能夠抓住能夠依信的?)Ly's M, 在那最虛惘的沮喪裡,我們還會記憶起曾經彼此許諾過的愛與祝福嗎(吵架的時候,往往忘了這一切,情願把一切滅絕,這樣的一刀二刃,用力的傷害彼此)

 

      我行走在列日赤旱的土地上。大約是高達攝氏三十七、八度的高溫。漫天塵土飛揚。我感覺到皮膚被陽光炙曬的燙痛。眼睛睜不開,日光白花花一片。我覺得在昏眩中彷彿有一滴淚水落下。落在乾渴的土中,黃土上立刻有一粒濕潤的深褐色斑痕。但隨即又消失了(我不斷的記念著過去,那些妳早已遺忘或是完全不想再記起的過去…)塵土飛揚起來,很快掩埋了斑痕;也許只有我自己仍記憶著有一滴淚落在某一處乾旱的土中罷。

 

      我走在熱帶叢林裡一座被遺忘了數百年之久的古城廢墟中(我不住的走著,走著,尋找著妳)。Ly's M, 我的心和這古城一樣荒蕪(妳已經離開很久很久了,是嗎?)。石柱傾頹,城牆斷裂,藤蔓糾纏著宮殿的門窗。我在廢墟中尋求你,尋找曾經存在的繁榮華麗(每一塊寶石,都還在我心裡閃閃發亮,沒有什麼晦暗能夠掩蓋它們的光澤流燦!)尋找那曾經相信過美與信仰的年代。

 

      這個城叫做「安哥」,在十世紀前後,曾經是真臘過繁盛的王都所在。賈雅瓦曼王修建了方整的王城,有寬廣的護城河,架在河上平直的石橋。石橋兩側是護橋的力士與神祇,抓著粗壯的大蛇的軀幹,蛇身也就是橋邊的護欄,橋端七個大蛇頭高高昂起,雕鏤精細,栩栩如生,使人想見繁盛時代入城的壯觀。

 

      城的中心有安哥窟,「窟」從當地「WAT」的發音譯成,原意應該是「寺廟」。

 

      這是被喻為世界七大奇景的建築,一部份是城市,一部份是寺廟;一部份屬於人的生活;一部份留給神與信仰。

 

      寬闊的護城河,有一級一級的台階,可以親近河水,水是從自然的河流引來,繞城一周,好像河水到了這裡也徘徊流連了(那是我,不住的圍繞著妳,流漣徘徊不捨)

 

      河中盛開著蓮花,粉紅色和白色兩種。白色的梗蒂都是青色,常常被縛成一束,供在佛前。

 

      男女們都喜歡在水中沐浴,映著日光,他們金銅色的胴體,也彷彿是水中生長起來的一種蓮花。 (妳是多麼的愛戲水啊!暢快的歡遊五湖四海)

 

      幾乎長年都有富足的陽光和雨水,人的身體也才能如蓮花一般美麗罷(我需要強烈的陽光,而妳,需要的則是可保呼吸的距離…)

 

      男女們在水中詠唱,歌聲和流水一起潺潺緩緩流去。小孩們泅泳至水深處,把頭枕在巨大的蓮葉上,浮浮沉沉。他們小小的金色的身體晃漾著,好像期待自己是綠色蓮葉上一粒滾動的水珠。(無憂無慮的日子都跑哪兒去了?)

 

      水珠在一片蓮葉上是如何被小心翼翼地承護著。風輕輕搖曳,似乎生怕一點點閃失,水珠就要潰散失滅了啊!Ly's M, 你知道,我如何也時時在謹慎祈祝中,害怕失去你,害怕你會在一剎那間消逝,如同那潰散失滅的水珠,我再也無處尋找(現在,確然如此了!是嗎?)

 

    「一切都如此虛惘。」

 

      Ly's M, 什麼是不虛惘的呢?國家、朝代、繁華,城市,以及蓮葉上明亮晶瑩的一滴水珠(究竟有什麼,能夠使我感受變得真實而心安?)

 

      我在這個荒廢於叢林中的城市中尋找你。一塊一塊石砌的城牆,因為某一天一粒花樹的種籽掉進了隙縫,因為充足的雨水和陽光使種籽生了根,發了芽。花樹長大了,鬆動了城牆的結構。石牆被苔蘚風蝕,被藤曼糾纏,被植物的根侵入,石牆崩坍了。(那細小的苗籽,如此偶然的進駐了我生命中的靈魂,瓦解了我內心的一切,我要向上生長,我要掙扎,我要探出頭來用力吸一口氣,我要長得更好,更強壯,我要長到即便妳走到天涯海角都能看得見妳…)最後巨大的城市與宮殿被一片叢林淹沒。蛇鼠在這裡竄跳,蚚蜴和蜈蚣行走在廢棄的宮殿的長廊上(爭吵、不住的爭吵,妳的忍讓,我的幼稚,妳的嘔氣,我的委屈,我們的感情崩坍了!整個傾頹敗壞,任何一個微小的外力都能夠再次敗壞妳我之間的結構)Ly's M, 經過好幾百年,當這座城市重新被發現,到處都是蜘蛛結的網,每一個角落都麇集著腐爛發出惡臭的動物敗壞的屍體。

 

    「一切都如此虛網。」

 

      Ly's M, 我們將任由內在的世界如此敗壞下去嗎?你知道一切的虛惘可能只是因為我們開始放棄了堅持(每一次的放棄,似乎都由我先開頭,而妳,就像那次在農場裡我不敢跳下網子耍賴著要妳使出千斤力拉我回來一般,妳總是吃力的,把我從放棄的那一端拉回來;這一次卻是妳放棄了!由我來拉住妳,好嗎?)

 

         我們光明華麗的城被棄守了。

      我們放棄了愛與信仰的堅持。

      我們退守在陰暗敗壞的角落(只有放棄這條路?妳掩面不再看一切,為著我的激忿!我傷了妳……)我們說:「一切都如此虛惘。」

 

      我們曾經真正面臨過歷史、生命、時間與存在最本質的虛惘嗎?

 

      當我緊緊地擁抱著你的時刻,我知道那是徹底虛惘的嗎?你的富裕的肉體,你的堅強的骨骼,你的飽滿的渴望被愛撫與擁抱的肌膚,你的熱烈的體溫,你大膽表示著慾望的眼睛,你豐潤鮮紅的嘴唇,你的亢奮起來的身體的每一個部位,Ly's M, 我在那激動的時刻,覺得眼中充滿了淚,因為,我每一次都經歷著一種真實,也經歷著一種虛惘(為何竟與原作的感受如此貼近??投入感情本來就是一場注定要輸得慘烈的戰役,把一切都掏空了!然而沒有任何實在的感受可以抓得住!或許會有許多人因此而誤解我們之間的關係吧!我不愛解釋,也從不以為有必要贅述一詞,然而妳則是至為愛惜自己的羽毛並極討厭被誤解~好吧!為此,我願意解釋~~我如此如此的愛戀著完全只把臉背向我的妳,知道今生一切不可求,非我不願,而是即便紅透了雙眼,我也不能向妳求一點一滴,能做的就是左手用力抓住右手,咬著牙祝福妳罷了!並非我要騙妳,每一次的每一次,我總是慶幸著我似乎懈下了妳我共同的枷鎖可以歡笑暢快,然而一個旋身,天色似乎又煞黑的兜蓋下來,叫我只能不甘心的認命…妹妹,我能退守的最後底線,不過是妳的姊姊而已,但是,妳把我當作家人嗎?)知道你的肉體和青春,一如朝代與城市的繁華,一旦被棄守,就將開始敗壞凋零,一旦喪失了愛的信仰,就將發出腐爛的氣味;一旦把自己遺棄囚禁在窒悶的黑暗中,紛亂的蛛網就將立刻在身體各個角落結成窠穴了(誤會、爭鬧、迴避…一層一層的穢漬漫上來,我們被重重的傷害所包圍)

 

      Ly's M, 你真的看到過虛惘嗎?

 

      蓮花池的水乾涸了。蓮花被雜草吞沒。許多肥大的鱷魚在泥濘中覓食。枯木上停棲著幾隻烏龜,伸長了頸項,凝視著暴烈的陽光,一動也不動,彷彿牠們預知了虛惘,預知了生命與死亡沒有差別的寂靜狀態(多年來,我就是這樣子吧!生死於我究竟有什麼不同?)

 

      你還要看更虛惘的景象嗎?

 

      那些用石塊堆疊到直入雲霄的寺廟的高處,高達數丈的巨大佛頭,崩散碎裂了,仍然可以看到維持著一貫笑容的嘴角微微上揚,那樣寧靜端正悲憫的笑容,Ly's M, 如同你在某一個清晨對我的微笑,而今,我應該了解,那一切不過是虛惘嗎?

 

      這裡不只是一個傾頹的宮殿,這裡是一個棄守的王廟,一個棄守的城市。因為敵人的一次入侵,他們忽然對自己的繁華完全失去了信心。他們決定遷都,他們決定離開,他們無法再面對現實中困難的部份(這是我的怯懦,我很清楚,在我不住激烈的潰堤之後,能選擇的就是逃避與躲藏,而痛,卻未曾減少)他們跟自己說:「放棄罷!」於是這個繁華美麗的城市便被棄置在荒煙蔓草中了。

 

      Ly's M, 我們也要如此離棄愛與信仰(我是妳的家人嗎?一次又一次的問我自己,我無法猜測,像一塊塊碎石,我親自把它們堆疊到胸口,直到噎住喉頭)

 

      我走在這廢棄荒蕪的城中,彷彿每一個巷弄都是你內在的心事(這些巷弄是被封印的,我如何的努力,也無法走進去一探究竟。)糾結纏繞在藤蔓,野草,蟲豸和傾頹的石塊中;但我仍然走進去了,走進那幽暗的,閉窒的,微微透露著潮氣與霉味的幽深而複雜的巷弄,看一看這個城市被棄守之後的荒涼(為什麼妳走進來看見哭泣的我,蹲下來摸摸我的頭,給我一個溫暖的笑之後,卻選擇離開了…)

 

      Ly's M, 我們的愛第一次如此被棄守了,如一座荒涼的城(我聽見妳在心裡大喊:夠了!然後摔上門離去!)

 

      我攀登到城市的最高處,冒著傾頹崩垮的危險,爬上陡峭高峻的石階,在斷裂,鬆動的石階上一步一步,渴望到達最高的頂端。那在遙遠的高處向我微微笑著的佛的面容,祂閉著雙目,但祂似乎看得見一切心事的悲苦。

 

     「祂看得見嗎?」

 

      同行的一名穿黑衣的德國青年尖銳地嘲諷著。

 

      是的,Ly's M, 祂看得見嗎?

 

      我們無法了解,為什麼盛放的花趨於凋零;我們無法了解,輝煌的宮殿傾頹成為廢墟瓦礫;我們無法了解,青春的容顏一夕間枯槁如死灰;我們無法了解,彼此親愛卻無法長相廝守;我們無法了解,侮辱、冤屈、殘酷有比聖潔,正直,和平更強大的力量。(千年修道,不及一夜成魔?破壞遠比建設來得容易!)

 

    「祂看見我們看不見的。」我想這樣說,但我看著那穿黑衣的青年憤懣的表情,心中有了不忍。

 

      我們或許還活在巨大的無明之中罷。我們無法知道愛為何變成了冷漠,信任變成了懷疑,忠誠變成了背叛,關心變成了疏離,思念與牽掛變成固執在幽閉角落的自戕的痛楚(妳逃得遠遠的,只希望永世不要再聽聞我的聲線與名,相契的融和早已無處可覓)

 

      我在瓦礫遍地、蔓草叢生的廢墟中思念你,Ly's M, 如果這個城市是牢固的,它為何如此荒蕪了?我們的愛,若是堅定的,為何如此輕易就消逝斷絕了?(我不得不說,我需要負絕大部份的責任罷!)

 

      我要藉著你參悟愛的虛惘嗎?如同歷史藉著這城市參悟了繁華的幻滅

 

      那豎立在城市最高處的巨大佛像,仍然以靜定的微笑俯看一切。

 

    「祂看得見嗎?」

 

      在我攀登那長而窄的階梯,幾度目眩、幾度心悸、幾度腿軟,在放棄的邊緣,也許是那名穿黑衣的青年一句憤懣的話語,使我安撫了急促的喘息,安撫了躁動起來的心跳,想看一看信仰的高處,究竟看到了什麼,或看不到什麼。

 

      Ly's M, 我走在步履艱難的階梯上,想遺忘你,想停止下來,不走了,想退回去,退到不認識你的時刻(真能夠如此解脫,至少妳不會被我如此傷害!然而,我要如何能夠退轉?)想告訴自己:一切究竟只是虛惘。

 

      在炎炎的烈日下,我汗下如雨,氣急心促,淚汩汩流溢。Ly's M, 我看到許多無腿無臂的軀幹,張著盲瞎的眼瞳,喑啞著聲音,乞討著一點錢和食物。他們佈滿嗡聚在一級一級的台階上。他們匐匍著,在台階上如蟲蛆一般蠕動。他們磨蹭在石塊上留下的斑斑血跡,重重疊疊,好像繁花、好像朝代的故事,一路塗抹在通向最高佛所的路上,而佛如此靜定微笑。

 

    「祂看得見嗎?」

 

      我大約了解了那穿黑衣的青年痛苦的吶喊了。

 

      八百年前這個城市被棄守了,他們害怕鄰近強大起來的國家。他們把國都搬遷到河流下游去,重新興建了宮室。但是戰爭並沒有因此停止,災難在數百年間如噩夢一般糾纏著這個似乎遭天譴的國家(那麼,我呢?為何我也不住的被這樣的心魔糾纏?)

 

      廢棄的王城牆壁上浮雕著載歌載舞的女子。她們梳著高髻、戴著寶冠。她們流盼著美麗的眼神,袒露著飽滿如果實的胸脯。她們腰肢纖細,如蛇一般微微扭動。裸露的手臂和足踝上都戴著飾滿鈴鐺的金鐲飾物。一旦她們輕輕舞動,整個寧靜的王城的廊下便響起了細碎悠揚的樂音。她們豐腴的肉體在岩石的浮雕中散發著濃郁的香味,穿過幽暗的長廊,彷彿述說著一次又一次毀滅與戰爭的故事。(沒有誰,能夠如此承受,我們都倦了!倦得有時甚至架都不想吵,話也不想說,任傷口痛著,就痛吧!)她們對毀滅無動於衷,她們自己也常常缺斷了頭臉,或者眉目被剷平了(努力能夠改變什麼呢?歷史?抑或命運?)或者因為宮殿結構崩坍,她們的身體也分裂開來,變成被支解的肉體。

 

      Ly's M, 許多人來到這裡,是為了觀看及讚嘆八百年前王城偉大的工程和雕刻及建築藝術的華美精緻,那些因為年久崩頹而肉體分離的美妙的天女浮雕的舞姿,雖然殘破,仍然使觀賞者嘖嘖奇。

 

      那穿黑衣的德國青年從遙遠的地方來,也是為了欣賞久聞盛名的藝術之美罷。但是,他似乎被另一種畫面震驚了。他看到的不只是一個古代王城的崩潰瓦解,他看到每一個王城廢墟的門口擁集著在戰爭中炸斷手腳,被凌虐至眼盲、耳瞎、面目全非的各式各樣活人的樣貌。(現實生活中,我們誰是完整的?外表底下的那顆心總是血淋淋的,等不及癒合,新的爭戰便又來了!或被人一刀刖下,或自斷腕臂,別人傷我們,連我們自己也傷害自己。)他們匐匍在地上,向至面前的遊客們瞌頭,乞求一點施捨(生活本來如此,違背著本意和自尊來乞討,除此之外,我實在想求的只是平靜與妳的歡樂。)瞎眼的口中喃喃的說著:謝謝,謝謝。喑啞的喉頭咕嚕著如被毒打的狗一般低沉而模糊不清的聲音。炸斷了手腳的,如一個怪異的肉球,在遊客的腳下滾動攀爬,磨蹭出一地的血跡。

 

      那穿黑衣的青年被眼前的景象震嚇住了,他或許覺得「人」如此存在是一種恥辱與痛苦罷。如果「人」是可以如此難堪卑微如蟲蛆般活下去(難道並不是?人難道不是時時難堪而又無力的活著?被不公平的對待久了之後也漸漸的失去了不公平這個念頭。)那麼,那些宮殿牆壁上精美的天女舞姿,那些據說花費上萬工匠精心雕鑿的美術傑作,又都意義何在呢?

 

      大河混濁著黃濃的泥沙,像一條泥濘之河,飄浮著腐臭的動物屍體和污穢垃圾,但是仍然洶湧浩蕩地流下去。

 

      Ly's M, 我們會不會陷溺在這條泥濘的大河中,一切已開始腐爛敗壞,卻又不得不繼續無目的地隨波逐流下去(妳不願,我也不願,但是,它是否已經發生!!…………)

 

      不知道為什麼,我恐懼失去你純樸美麗的品質,遠甚於我恐懼失去你(是的)

 

      我們若不認真耕耘,田地就要荒蕪了(請妳告訴我,我該如何做,而不是用那獨獨向我一人所展現的冷漠!)如同這樣華美繁榮的城市,一旦被放棄了,就只是斷磚殘瓦的廢墟。

 

      我恐懼自己的改變,恐懼自己不閱讀,不思考,不做身體的鍛與心靈的修行,失去了反省與檢查自己行為的能力。(對不起!)在鏡子裡凝視自己,看到肉體一日復一日衰老,但仍能省察堅定的品格與信念,如同對你一如清水的愛戀。因此,我並不恐懼失去你,我恐懼著我們的愛戀也像許多人一樣變成一種習慣(對此我感到絕望…)失去了共同創造的意義,變成一種形式,失去了真正使生活豐富的喜悅。

 

      Ly's M, 一個城市,沒有努力活出自己的勇氣,卻以談論他人的是非為口舌上的快樂,這個城市就不會有創造性的生活,也不會有創造性的文化(可惜!這樣的事件遍佈全地,我們無奈,卻還是與牛騏伴隨其間)

 

      但是,我要如何告訴你這些呢?我要如何使你在如此年輕美麗的歲月,不會掉進那些自己不快樂,他不允許他人快樂的愚庸的俗眾的腐爛生活中去呢?(…………妳願意原諒我嗎?)

 

      我凝視你,我想辨認我一向熟悉的你最優美的本質(告訴我,妳何處不美?)我看到你在說話,蠕動的下唇上有一粒白色的膿點。我忍不住輕輕伸手觸碰。我說:「上火了嗎?」

 

      你被突如其來的動作打斷,呆了一會兒,靜下來,不再說話,但也彷彿一霎時不知道要說什麼。(許多時候,我很想對妳說些什麼,然而梗在喉頭的碎石扎得太緊,我無法發聲…罷了!為什麼要讓我的淚水流淌到妳心底)

 

    「痛不痛?」我問。

 

      你仍然沒有回答。

 

      突然的靜默橫亙在我們中間(在我面前,妳是不快樂的,我的無力已然長久)

 

      靜默似乎使人恐懼,但是,其實生命中靜默的時刻遠比喋喋不休的習慣重要;愛情也是如此,沒有靜默,是沒有深情可言的(久遠以前,開車間 ,行走間,妳總是突然問:在想什麼?我也總是淡淡的答:沒什麼…我想的總是我們相處時一些片段的畫面,它們會突如其來的躍出,完全不經叩門,而我,任它們嬉戲飛奔)

 

      我思維著我們之間的種種:愛、思念、慾望、離別的不捨、眷戀與依賴(真的只是習慣嗎?)但是,我們似乎也忽略了,各自在分離的時刻一種因為思念與愛戀對方而產生的學習與工作上的努力;在身體與心靈的修行上,我們都以此自負地進步著。如同每一次久別重逢,我們長久擁抱,在渴望對方的身體時,我們或許也是渴望著藉此擁抱自己內在最隱密、最華貴、最不輕易示人的崇高而潔淨的部份罷。

 

      我是如此真實而具體地愛戀著你(為什麼它要發生而困擾著妳我?)因為愛戀你而使得生命變得充實而且有不同的意義。

 

      在圓月升起的夜晚,我低聲讀給你聽新作的詩句;在潮汐靜靜襲來的清晨,看黎明的光從對岸的山頭逐漸轉亮;在全麻的畫布上用手工製作的顏料,一筆一筆描繪你的容顏;在世界每一個城市的角落思念你,彷彿你一直近在身邊,是孤獨與寂寞時可以依靠的(思念妳之後呢?是否不再孤獨?)身體,也是歡欣喜悅時可以擁抱的身體。Ly's M, 你對我如此真實而具體,從來不曾缺席過。

 

      你曾經擔心我在長久的旅途中因為想念你而孤獨,寄來了裸身的照片。那些照片是美麗的。但是,Ly's M, 我無法在照片中思念你(是的!即便妳的貞靜也是流動的,我如何在一幀照片中思念妳呢?)照片裡沒有你熱烈的體溫,照片裡無法嗅到你如夏日土地一般曠野的氣味(妳的笑語宴宴啊!)照片裡也沒有使我感覺到你如同退潮時逐漸新露出來的沙地一般平整細緻的肌膚的質地。Ly's M, 愛無法被簡化,我仍然願意用一句一句的詩,細細地織出我的思念;我仍然願意回到畫布前,一筆一筆,用最安靜眷戀的心,重新創造出深藏在我心中你全部肉體與心靈上的完美(曾經,我多麼希望將妳著那一身既清純又冶艷的花放洋裝一同納入影像,且憑著我的拙技試著將它們描繪在圖紙上,讓妳看一看,在我心中的妳是如此…可惜,妳的心情使妳不願入鏡)

 

      在我的思念和眷戀中,你不曾缺席過

 

      在走過最悲苦的土地時,都因為有對你的愛戀,使我相信一切人世間的境域都將如你的心地一般華美充實。

 

      許多乞丐像覓食的蒼蠅,麇集在外來的觀光客身旁。觀光客不斷掏出錢來,他們給著給著,從原來真心的憐憫悲哀,變成厭煩,變成憤怒。他們似乎憎恨著自己的無情,「怎麼可以對人間的苦難視而不見呢!」他們在心裡不能饒恕自己。但是在戰爭中的受虐者實在太多了(我們的無力,我們的心意,向著世人而來,也皆被世人而毀滅!)那些無人照顧的孩子,三歲四歲,像被遺棄的狗,髒臭醜陋,圍繞在觀光客前:「一元,一元」,用怪異的英語重複著同樣的詞彙。

 

      觀光客掏光了所有的零錢,但是他們仍然不能饒恕自己,他們的慈悲,他們的人道主義都被這一群一群多到無法計算的如棄狗一般的小孩弄得狼狽不堪。

 

      原來慈悲這樣脆弱,原來人道主義如此不堪一擊。(在慈悲之前,我們想著先保全自己;而在情愛裡呢?我是否也一樣如此卑鄙,因畏懼著被必然的哀慟一再席捲吞噬,於是我總是扔下一切拔腿就跑?)

 

      那穿黑衣的德國青年頹喪地依靠著一段牆,無奈地含著眼淚。而那如覓食蒼蠅的孩童仍然緊緊圍繞著他:「一元,一元」,他們使所有生存與意義完全瓦解,他們只是那麼具體地告訴人們活著的下賤、邋遢、卑微,無意義(私人情愛在這樣壯闊的悲劇中似乎是如此杳杳不可數,然而,每個人最受痛的還是切膚己身的事吧!)

 

      我們的信仰都被擊垮了,如同一座被棄守的城。

 

      Ly's M, 我徹底虛惘沮喪的時刻,流著不能抑止的眼淚,一次又一次呼叫你的名字,彷彿那聲音裡藏著唯一的救贖(天堂與地獄之間的反覆)

 

      記不記得,有一次我跟你說:「前世我們一起讀過一段經,這一生就有了肉身的緣分。(那麼我們呢?是否在兩山的峰頂牧放著羊馬,以悠悠長音嬝嬝遞往及撼動心弦的笑靨締造了今世攜手相伴的一段路?)

 

      我相信這肉身中有我救贖自己的因緣。

 

      在酷旱的夏日,我在心中默唸著經文的片段,走到巨大如傘蓋的樹下靜坐。靜坐之初,許多動念,包括額上滴下來的汗水,包括你時時浮現的眼眸和嘴唇(如同寒夜中的熠熠星光)包括嗡嗡在耳邊旋繞不去的昆蟲。感覺到閉目的靜默外陽光搖晃閃爍,感覺到肉體如此端坐裡諸多慾望的紛擾,感覺到心事如此靜定,而思緒繁亂,彷彿時時都在放棄與崩散的邊緣(在詳寧溫謙的騙人的外表之下,我無時不刻的思念著妳,已經成了一種習性。)要在一念的專注裡更恆久堅定守護,才不至於在半途的虛惘中功虧一簣。

 

      Ly's M, 你不會了解,你是幫助我守護愛與信念的力量(許多事情,其實是不需要、也不宜宣諸於口的)

 

      在我重新從靜坐中回來時,已是黎明初起的清晨。淡薄的霧氣在樹林間緩慢消散。初日安靜的陽光一線一線在枝椏和葉隙間亮起。可以聽見遠處的河流上有了早起浣洗衣物的婦人,在水聲和歌聲裡工作,把長長的絳紅色的布匹在河水中漂洗。當我從意識中覺醒時,沉睡的肉身的每一部分也才慢慢甦醒了起來。視覺微微啟明,有光影和形狀以及逐漸鮮明起來的色彩。我靜靜轉動眼球,感覺視網膜上開始映照意識的層次。我俯耳諦聽,在晨風徐徐裡,即使鳥雀紛雜的吵鬧啼鳴,也不曾遮蔽我如斯清晰地聽到你此刻仍在酣睡中的微微鼻息,聽見你在夢魘中怔忡掙扎。而我持續唸誦的經文,終於使你遠離夢魘驚懼,在清明醒來前的一剎那有了思念我的滿足的微笑。

 

      我感覺到呼吸在鼻腔到肺葉中輪替的秩序。是肺葉中許多許多細小的空間,從完全的空,開始慢慢被吸入的氣體充滿。那帶著清晨杉木與泥土清香的空氣,如此飽滿而具體地使整個胸腔充滿。彷彿潮水滲入沙地,每一個空隙都完整地被流溢充滿,到了沒有餘裕的空間。一種在飽滿的幸福中緩慢地釋放,每一個空隙徐徐呼吐出細細的氣體。每一個空隙還原到完全空的狀態,好像瓶子被注滿水,又把水徐徐倒出。Ly's M, 瓶子在被注滿時的幸福,以及瓶子在等待被注滿時完全虛空狀態的幸福(這種幸福,代價很大)也許是兩種不同的喜悅罷,如同我在擁有你和渴望等待你(不,我從不曾認為我擁有過妳,相信妳亦不會認同)是兩種不同的快樂。

 

      我感覺到輕觸上頷的舌尖有著微小的芳甘,感覺到唾液在口腔四處的滋潤。我以舌尖舔觸牙齦,細數每一粒如貝類的牙齒排列的關係。我以舌頭滋潤嘴唇,感覺最細微的肉體柔軟的變化,彷彿舌頭的柔軟和嘴唇的柔軟將彼此配合著發出聲音來了。

 

      並沒有聲音。也許清晨靜寂,我的肉身尚在覺醒之中。我盤踞的兩腿重新感覺到肉身的重量。我微微轉動足踝到趾尖,我感覺到小腹到股溝間一種體溫的迴流,彷彿港灣中的水,在那裡盤旋不去了。使全身微微熱起來的力量,便從那從緩緩沿著背脊往上攀升,穿過腰際兩側,到肩胛骨。彷彿攀登大山,在艱難的翻越過後,有小小的停息,爾後再從兩肩穿越頸項,從腦後的顱骨直上頭頂的顛峰。

 

      我要如此做肉身的功課啊!

 

    也許因為荒怠了肉身的作業罷,我們才如此容易陷溺在感官的茫然中,任由感官慾念的波濤沖擊,起起伏伏,隨波逐流,不能自己(然而,在每一次刻意的肉身勞動之後,就如同蓄意醉飲,總是肉身是肉身的靡爛,靈火歸靈火的飄搖~我真是愚痴之人哪!)

 

      肉身的作業,是在肉體上做理知的認識,重新認識一個純粹由物質構成的身體。肌肉,骨骼,毛髮,每一個器官的位置和條件,呼吸和血流的秩序,心跳脈動的節奏,Ly's M, 我這樣重新認知了自己的身體,彷彿再一次走進廢墟瓦礫的安哥城,看到一切殘壞坍塌的柱樑楣拱,看到物質結構的瓦解崩頹,不再有傷感的動念,只是從物質的成住壞空上知道了自己肉身的極限。

 

     「一切都如此虛惘!」

 

是的,我深愛的Ly's M, 我在肉身裡了悟虛惘。我在肉身裡的眷戀、貪愛、不捨,其實也正是去修行肉身的基礎罷。

 

      今日在大樹下靜坐,肉身端正,一心思念你。有時心中震動,眼角滲流出淚水(肉身要如何修行呢?唉!)淚液在臉頰上滑下,感覺到一種微濕冰涼,但瞬即也就消逝。

 

      靜坐中有四處走來的人。他們彼此嬉笑推擠,爭先恐後搶佔樹下的一席之地。我知道他是是我在荒蕪的城中遇見過的人。他們大多是貧窮者、痴愚者、斷腿缺手、瞎眼或喑啞。但是他們和我一樣,都如此貪愛肉身(我貪愛肉身嗎?從來不如此認為,但是,也許狂言說得過早,未及試鍊我們怎麼知道自己的話是不是在欺蒙自我?無端端的憶起妳說:只知道沒有了他我的世界就沒了顏色鏘!!我痛得蹲下來,以睫為扇緊緊把眼遮住!嗡嗡般的敲鑼聲乓然在耳際迴旋~)我可以感覺到那雙腿從膝關節以下鋸斷的男子,努力著在樹下把剩下的腿股擺成盤踞的姿勢。他努力了很久,終於找到一個滿意的樣子,別人看起來仍然歪斜可笑,他已是一心端正著靜默起來了。我耳邊聽到那喑啞的喉嚨,含糊不清地唱讚著經文,據說是在戰爭的大屠殺中被虐害,割去了舌頭,以懲罰他在革命前以歌聲聞名的罪,Ly's M, 我在那喑啞古怪的喉底滾動的聲音裡聽到了他未曾喪失美麗一如往昔的聲音。

 

      我在樹下靜坐,與這些肉身為伴侶,知道或許一起唸過經文,來世還會有肉身的緣分(來世嗎?不!我不要來世,妹妹,這一生已經太累,我總是不住的想睡,其實一定是孬種想逃避世事,只望一睡不醒)如同此時的我和你。

 

      在這個荒棄在叢林的廢墟,在一切物質毀壞虛惘的現世,在大屠殺過後的戰場,四處是不及掩埋的屍體,活下來的眾多肉身裡,無舌、無眼、無耳、無鼻、缺手、斷腿,Ly's M, 我是在這樣的道場開始重新修行肉身的功課。

 

      那名在戰爭中被酷刑剜去了雙目的美術老師,顫動著她深凹瘢疤的眼眶,似乎仍然看到了琉璃或琥珀的光華,看到了金沙鋪地,以及滿天墜落的七寶色彩的花朵。

 

      我們不知道,為什麼眼、耳、鼻、舌,犯了如此的罪業。剜眼、刺耳、割鼻、斷舌、肉身的一切殘害似乎隱喻著肉身另一層修行的意義。

 

      但是,我還不能完全了悟(是因為癡迷執著吧!這層緊箍咒如影隨形的跟著我。)

      如同我還不能知道為什麼我們的肉身相遇或離棄。

      不能完全了悟虛惘與真實之間的界限。

 

      在這個細數不完戰爭的罪行的場域,田地裡仍然掩埋著遍佈的地雷。每一日都有無辜的農民或兒童,因為工作勞動或遊玩發生意外。每一日都增加著更多肉身的殘疾者。他們哀嚎哭叫,在簡陋的醫療所割鋸去腐爛的斷肢,草草敷藥包紮。不多久,就磨磨蹭蹭,嚐試著用新的肉身生活下去。磨磨蹭蹭,擠到廟宇的門口,和毀壞的城市一起乞討施捨。

 

      毀壞的城市曾經華美繁榮過,毀壞的身體也曾經健全完整過。

 

      在無眼、無耳、無鼻、無舌的肉身裡,依然是色、聲、香、味的世界。

 

      我看到那憤懣的穿黑衣的青年也自遠處走來樹下,在與眾多肉身的推擠中,他也將來樹下一坐嗎?

 

      Ly's M, 我也看到了你,我知道,在色、聲、香、味、觸的世界裡,我還要找到你,與你一同做肉身未完的功課。(請妳記得,妳我的修行,如果能夠,請妳指正我,而不是以冷漠棄絕我,我會等妳,一直等到妳的臉轉向我,讓妳在任何時刻轉身都得到一個溫煦安心的笑臉。)

 

一九九九年三月  柬埔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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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 99歲,非洲,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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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 52歲,台北市,服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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