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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名:
■[第11篇]★車票★
作者:
。◕‿◕。御斯。◕‿◕。
日期: 2008.03.25 天氣:
心情:
■[第11篇]★車票★
http://takey.myweb.hinet.net/miss11.htm
轉....村上春樹-睡眠-全
自從我無法成眠以來,今天已經是第十七天了。
我並不是得了失眠症。假如是失眠症,我多少還有些了解。當我還
是大學生時,我曾經得過:類似失眠症的病。我之所以用「類似」
的字眼'是因為我無法確定那種症狀,和一股社會上所稱的失眠症是
否完全一致。我想,只要到醫院檢查一下,至少可以知道那究竟是
否是失眠症。可是,我並沒有去。因為我覺得,即使去看醫生,大
概也不會有多大幫助吧!我那麼想,並沒有什麼根據。只是很直覺
地那麼認為,就算去了,也沒有用吧!所以,我既沒有去看醫生,
也一直沒對家人或朋友提起這件事。因為,我知道,只耍我和別人
商量,對方一定會說,妳一定得去醫院檢查看看。
那種「類似失眠症的症狀」持續了將近一個月。在那一個月之間,
我連一次也沒辦法安穩地入睡。夜晚,我一上了床,就會想:趕快
睡吧!於是,這樣一來,簡直像反射作用般地愈發無法成眠。不管
我怎麼樣努力地想睡著,結果還是睡不著。我愈有「趕快睡」的意
識,眼睛反而睜得愈大。即使嘗試著喝酒或吃安眠藥,依然毫無效
果。
接近黎明時,我好不容易才覺得即將進入昏睡狀態。可是,那卻是
無法稱之為睡眠的睡眠。我僅僅感到指尖接觸到睡眠的邊緣。另一
方面,我的意識卻是清醒的。我迷迷糊糊地打瞌睡,可是,在僅隔
著薄薄一層續壁的隔壁房間,那意識卻清清楚楚地醒著,靜靜地凝
視我。我一直覺得我的肉體搖搖晃晃地在微明中搖盪,同時又清楚
地感覺到自我意識的視線與呼吸。換句話說,我同時擁有很想睡覺
的肉體,輿一直保持清醒的意識。
一天當中,那種不完全的假寐斷斷續續地發生。我的頭總是昏昏沉
沉、迷迷糊糊的。我無法分辨事物的正確距離、質量及觸惑。而
且,瞌睡蟲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如波浪般地向我湧來。無論在電車的
座位上、教室的桌子前或是晚餐的座位上,我都會不知不覺地打起
瞌睡。那時,我的意識會迅速地雖開我的肉體,整個世界也無聲無
息地搖晃著。我把各式各樣的東西掉在地上,不論是鉛筆、皮包或
叉子,都「咚」地一聲掉在地上。睡意正濃時,我真想就這樣突然
趴下去,好好睡個夠。可是,我卻做不到。「清醒」一直站在我身
邊,我始終感覺得到它那冷漠的身影那是我自己的影子。好奇妙
啊!我在半睡半醒中想著,我置身於自己的影子當中,我半睡半醒
地走路,邊打瞌睡邊吃飯,邊打瞌睡邊和人聊天。然而,更不可思
議的是,周圍的人居然沒有一個發現我處在這種極端的狀態。那一
個月間,我整整瘦了六公斤。儘管如此,家人和朋友卻都渾然不
覺,我始終生活在半睡半醒之中。
不錯,我正如字面所示地活在半睡半醒之中。我的身體像溺死者一
般失去了感覺,我對任何事都變得很遲鈍,看任何東西都很混濁。
就連自己生存在這個世界上的狀況,也覺得像是不實在的幻覺。我
想,假如吹來一陣強風,我的肉體大概會被吹到世界的邊緣吧!世
界的邊緣,是一塊未曾聽過,也從未見過的土地。那樣一來,我的
肉體和我的意識將會永遠地分離了。所以,我好想緊緊地抓住什麼
東西。可是,我四處張望了一下,卻怎麼也找不到可以讓我緊緊抓
住的東西。
然後,一到夜晚,強烈的清醒又來臨了。在那個清醒之前,我完全
失去抵抗的能力。我被一種強烈的力量緊緊地固定在清醒的核心。
那個力量實在太強了,以至於我所能做的,僅僅是一直保持清醒,
直到黎明來臨為止。我在黑夜中,一直張大眼睛,我幾乎沒有辦法
思想。我一面聽著時鐘計時的滴答聲,一面靜靜地看著夜色由愈來
愈濃,然後又逐漸變淡。
不過,有一天,那一切都結束了。既無任何預兆,也沒有任何外在
的因素,完全是很唐突地結束了那一切。我在早餐的餐桌上,突然
覺得好想睡,以至於有點神志不清。我一言不發地站起來,只覺得
好像有東西從桌上掉下來,又模模糊糊地聽到好像有人在說話。可
是,我什麼也記不得了。我踉踉蹌蹌地走到自己的房間,連衣服也
沒換就鑽進被窩裹,然後就那麼睡著了。後來,我一直沉睡了二十
七小時。母親擔心得幾次想把我搖醒,她急得一直拍我的臉。不
過,我並沒有醒。整整二十七個小時,我始終沉睡著。結果,當我
醒來時,我覺得我已經恢復為原來的我了。這是我上次『類似失眠
症的症狀』,大致上的情形。
至於為什麼會患上這種症狀,而且,又為了什麼會突然痊癒,我卻
一點也不知道。那一切的一切,彷彿被風從遠處吹來的濃厚烏雲一
般。在那片烏雲當中,堆滿了我所不知道的不祥事物。然而,它究
竟來自何處?又去向何方?卻沒有人知道。只是,它確曾來過,並
籠罩在我頭上,然後又離開了。
但是,現在我的無法成眠,卻和上次完全不一樣,從頭到尾都不一
樣。我只是單純的睡不著。我連一覺也睡不著。不過,拋開睡不著
的事實不說,我的精神狀態卻十分高昂。我完全沒有睡。意識卻依
然保持清醒,甚至可以說比平常更清醒。我的身體沒有任何異狀,
食慾也很好,而且也不覺得疲勞。如果站在現實的觀點來說,那方
面也毫無間題,有問題的只是睡不著而已。
至於我的先生和孩子,也亳未察覺我睡不著的事,我也什麼都沒
說。因為,如果我告訴他們,他們一定會叫我去醫院檢查。對於這
一點,我很了解。即使去醫院也沒有用。所以,我什麼也沒說。這
點和以前患失眠症時一樣,我只知道這一點,這是只有我自己能處
理的事情之一。
所以,他們什麼都不知道。我的生活從表面上來看,也和以往一
樣,十分平穩,也十分有規律。我每天早上把先生和孩子送出門之
後,就像以前一樣地開車去購物。我先生是一位牙醫。他在離我們
所住的大廈約十分鐘車程的地方,開了一家牙科診所。他和以前的
醫學院同學共同經營這家診所。因為這樣一來,他們就可以共同僱
用一位技士和負責掛號的護士。要是其中一位的約診排滿了,另外
一位也可以接受他的患者。由於丈夫和那位朋友的醫術都很高明,
所以開業不到五年,儘管在沒有任何人事背景的地方開業,診所的
生意卻好得不得了。不管從任何一方面來說,他們都是忙得不可開
交。
『其實,我很想過悠閒一點的生活。可是……算了吧!沒什麼好抱
怨的。』外子說。
說的也是,我說。沒什麼好抱怨的,那倒是事實。為了開診所,我
們不得不向銀行貸了超出當初所預計的額度的貸款。要聞一家牙科
診所,巨額的設備投資是必要的。而且,這一行的競爭過於激烈,
也不是說診所一開張,第二天開始患者就蜂擁而至。所以,由於沒
有患者而倒閉的牙科診所也比比皆是。
當初開診所時,我們還很年輕,經濟卻很拮据,而且還有一個剛出
生不久的小孩。我們對於是否能夠在這個頑強的世界中生存下去,
誰也沒有把握。可是,五年過去了,我們好歹總算熬過來了,沒什
麼好抱怨的。至於那筆貸款,也只剩下三分之二左右。
「大概是你長得太英俊了,所以患者才會蜂擁而至吧!」我說,那
是我常常開的玩笑。我之所以那麼說,就是因為他一點也不英俊。
不論怎麼說,外子部有一張很﹁不可思議﹂的臉。即使到了今天,
我還是常常這麼想。我怎麼會和一個長得這麼﹁不可思議』的人結
婚呢?我以前明明有長得很英俊的男朋友嘛。
說到他的長相之不可思議,我也無法以貼切的言辭來形容。當然,
他長得並不英俊,不過,也不能算是醜男。他也不是長有那種所謂
「有味道」的臉。老實說,我只能用「不可思議﹂來形容他。或
者,用「沒有特色」的形容詞,也許比較接近。不過,還不只那
樣。我想,更重要的一點是。外子那難以描述的長相究竟有何要
素。我想,只要能掌握那一點,那麼他那副「不可思議」的長相,
就不難理解了。可是,我對於那一點,還是沒有把握。我曾經有一
次為了某種需要,而嘗試著描繪他的臉。但是,我卻畫不出來。我
手握鉛筆,面對畫紙,卻完全想不出丈夫究竟是什麼長相。於是。
我不禁嚇了一跳。我已經和他一起生活了那麼久,居然連他長得怎
麼樣都想不起來。當然。我一眼就能認出他。他的形影也會浮現腦
海。但是,一旦要我為他作畫,我便體會到自己什麼也不記得了。
那種情形,恰似迎面撞上一道看不見的牆,我簡直束手無策。我只
想得出他有著一張「不可思議」的臉。
這件事時常令我感到不安。
不過,大部分的人對他都頗有好感,不用說,對於像他這種職業而
言,那是非常重要的事。我認為,即使他不當牙醫。他在大部分的
行業中想必都會成功的吧!似乎有不少人,只要見到他,和他交談
以後。都會不知不覺地產生一種安全感。我在遇到外子之前,從來
沒有遇過那種典型的人。就連我的女友們,也一致對他頗有好感。
當然,我也非常喜歡他。我是愛他的,我想。不過,如果要說得正
確一點,我想我對他並不特別「中意」!
總之,他可以像孩子一般,非常自然地露出微笑。普通的男人大多
無法露出那種笑容。而且,也許那是理所當然的,他有一口十分整
齊的牙齒。 ﹁我長得英俊,並不是我的錯!」外子微笑地說。我們
總是開著同樣的玩笑。那是只適用於
我們之間的無聊的玩笑。可是,我們總是藉著開那樣的玩笑,來確
認所謂的事實。也就是我們像這樣地繼續活下去的事實。因此,對
我們而言,那是個相當重要的儀式。
他每天早上八點十五分開著﹁青島﹂,從大廈的停車場出發。他讓
孩子坐在旁邊的位子,孩子的小學在通往診所的路上。「小心一點
哦!」我說。「沒問題!」他同答。我們總是重複著同樣的臺詞。
可是,我卻不能不那麼說。「小心一點哦!」而且,外子也不能不
那麼回答。「沒問題!」他把海頓或莫札特的音樂帶插入車子裏的
錄音機,然後低聲地跟著音樂的旋律哼哼唱唱,一邊開始發動引
擎。然後,兩人同時向我揮手。奇妙的是,他們父子兩人的揮手方
式幾乎一模一樣。他們的臉傾向同樣的角度,同樣用手掌對著我這
邊,然後輕輕地左右搖擺,簡直像有人在指揮似地整齊劃一。
我擁有一輛作為私人專用車的中古本田小汽車。那輛車是我在兩年
前,從女友處以便宜得近乎免費的價錢買來的。它的緩衝器已經凹
陷,型式也很舊,而且到處都生銹了。那輛老爺車大約已經走了十
五萬公里左右。同時,大約每個月總有一次到兩次,引擎的狀況會
非常糟。不管我如何轉動車鑰匙,引擎還是無法發動。不過,它的
情況又不至於糟到必須特地進廠大修。說也奇怪,這時,只要我好
言安慰,輕聲地哄它個十分鐘左右,引擎就會發出愉快的『撲嚕
』,隨即開始發動。噯,真拿它沒辦法,我想。不過,話又說回
來,不論是誰,也不管做什麼事情,每個月總有一、兩次心情欠
佳,以至於事事不順的情形。這個世界本來就是如此。外子稱我的
車為『妳的驢子』不過,不管怎麼說,它總是我自己的車。
我開著那輛小本田到超級市場買東西。買完東西,就同家洗衣服、
打掃房間,然後準備午餐。我儘量在上午讓自己身手俐落地做完該
做的事,如果有時間,我連晚餐的菜也一併準備好放著。因為,那
樣一來,整個下午的時間就都屬於我的。
外子大約十二點多同家吃午飯,他不喜歡在外面用餐。他說:「面
又擠,東西又不好吃八而且衣服還會沾上煙臭味。」花費往返的時
間,他還是喜歡回家吃飯。不管怎麼樣,午餐時我都不會做太費事
的菜。要是還有昨天的剩菜,就用電子鍋蒸熱,如果沒有剩菜,就
煮個麵湊合湊合。所以m準備午餐對我而言,並不限麻煩。而且,與
其我一個人默默地吃飯,當然還是和外子共進午餐來得更愉快。
很久以前,當診所剛開業不久時,由於下午第一批的預約患者很
少,所以我們經常在午餐後做愛。那真是很棒的享受,四周一片寂
靜,溫暖的午後陽光溢滿整個房間。我們比現在年輕得多,而且十
分幸福。
當然,我們現在也很幸福。我們的家庭毫無不和的陰影,我愛我的
先生,我也信賴他。我那麼想。而且,我想他對我也是一樣。可
是,無奈的是,隨著歲月的消逝,生活的品質也逐漸起了變化。現
在,下午的約診經常排得滿滿的。他一吃完飯,刷過牙,就馬上開
車同診所。因為有成千上萬顆病牙在等著他去治療。只是,我們一
向很有默契,從不多說廢話。
外子同診所後,我就帶著游泳衣和浴巾,開車到附近的運動俱樂
部,然後在那裏游個半小時。我游得非常認真,我並不特別喜歡游
泳,我游泳只是為了不希望身上長出贅肉。我一向十分欣賞自己身
體的曲線。老實說,我從來不曾喜歡過自己的臉,我只認為自己長
得還可以。可是並不滿意自己的外表。不過。我很欣賞自己的身
體。我喜歡赤裸裸地站在鏡子前面,我也喜歡凝視那柔和的輪廓與
勻稱的生命感。我隱約覺得那裏面蘊含了某種對我非常重要的東
西。我雖然不知道那是什麼,可是我卻不想失去它。
我已經三十歲了。三十歲以後更能洞悉世事,不過那並不表示過了
三十歲世界便結束了。年歲增長雖不是那麼可喜的事,然而,年齡
增加欲也有幾種樂趣,那完全是觀念的問題。不過,只有一件事是
非常清楚的。那就是——一個年過三十的女人珍愛自己的身體,而
且衷心希望維持理想的曲線。那麼,她必須付出相對的努力。我是
從母親身上悟出這個道理的。我的母親,以前是位身材高挑的美
女。可惜如今早已今非昔比,我可不希望像她一樣。
至於游完泳之後,我如何安排剩餘的時間,則視當天的情況而定。
有時候我會到車站前散散步,順便逛逛街。有時候我會直接回家,
坐在沙發上看看書,聽聽調頻電臺的節目,然後坐在沙發上打個
盹。不久,孩子放學了,我替他換了衣服,拿點心給他吃。孩子吃
完點心,到外面去和小朋友一起玩。由於他今年才二年級,所以我
沒讓他上補習班,也沒有學任何才藝。讓他盡情地玩吧!外子說。
他在遊戲中自然會長大,外子又說。到外面要小心哦!我說。放心
吧!孩子回答。他的語氣和外子一樣。
接近黃昏時,我開始準備晚餐。孩子六點鐘同家,然後看電視卡
通。如果診療時間不延長,外子七點以前就到家。他一向滴酒不
沾,也不喜歡和不大熟的人應酬,所以,只要工作完畢,多半直接
同家。
吃飯時,我們一家三日愉快地交談。我們各自述說自己當天的見
聞。不過,無論如何,每次說得最多的總是我兒子。那也是很自然
的事,因為周圍發生的每一件事,對他來說,都是十分新鮮,且充
滿神秘感。兒子說出當天發生的事,我和外子則據此發表感想。吃
完飯,兒子自己在一邊玩。有時候看電視。有時候看看書。偶爾也
和外子玩遊戲。有功課時,他就一個人關在房間裹寫功課。然後,
八點半他就睡了。我幫兒子鋪好棉被,摸摸他的頭髮,說聲『晚
安!』,順手把燈關掉。
接下來就是我們夫妻兩人獨處的時間了。外子坐在沙發上,邊看晚
報邊和我聊天,談些有關患者的話題,或報上刊登的新聞。而後,
他會聽些海頓或莫札特的音樂。我也不討厭聽音樂。可是,我老是
分不清海頓和莫札特之間的差別。因為在我其中聽來,兩者幾乎毫
無區別。每次我一那麼說,外子就會說:『妳能不能分辨他們之間
的差異這並不重要。反正,美好的事物終究是美好的,那不就夠了
嗎?』
『就像你的英俊一樣。』我說。
『對了,就像我的英俊一樣。』外子說。然後,微微一笑,看起來
非常開心。
那就是我的生活。換句話說。是在我無法入眠之前的生活。概略地
說起來,差不多每天都重複同樣的事情。我有記類似簡單日記的做
筆記習慣,可是,一旦有兩三天忘了記,就會分辨不出哪件事是哪
一天的事。即使把昨天和前天對調,也不覺得有任何不對勁。我時
常思索,這是怎麼樣的人生呢?我並不是因此而感到人生空虛。我
只是很單純的感到驚訝而已。對於自己竟然分不清昨天和前天的事
實感到驚訝。對於自己被包含、捲入那樣的人生當中的事實;對於自
己所踏過的足跡,連辨認的時間都沒有,轉瞬間就被風吹散了的事
實,我都感到驚異無比。在那種時候,我總是用浴室的鏡子仔細地
看著自己的臉。我目不轉睛地看了大約十五分。當時我腦中一片空
白,什麼也不想。我把自己的臉當做純粹的物體,靜靜地凝視著。
那樣一來,我的臉便逐漸從我的身體抽離。作為只是純粹地同時存
在的﹁東西﹂。於是,我體認到這就是現在。和足跡之類的毫無關
係。現在,我就是像這樣地和現實同時存在,這個才是最重要的。
可是,現在我卻睡不著了。我自從無法成眠以來,也不再寫日記
了。
我清清楚楚地記得開始失眠的第一夜的情景。那時,我正在做惡
夢,那是一個十分陰暗、滑不溜丟的夢。至於內容,我已經記不得
了,我記得的只是那種不祥的感覺。然後在夢的最高潮時,我忽然
自夢中驚醒。當時如果繼續沉溺於夢中,便再也醒不過來,正當千
鈞一髮之際,朦朧中彷彿被什麼東西拉同來似的突然醒過來。在醒
來後的幾分鐘內,我一直『哈——哈』地用力喘氣。我的手腳發
麻,無法活動自如。我一動也不動地躺著。宛如橫臥於空洞之中,
只聽見自己的呼吸。
原來是一場夢,我暗忖。於是,我一直靜靜地仰臥著,等待呼吸恢
復正常。我的心臟激烈地跳動著,而為了快速將血液輸入心臟中,
肺部猶如風箱般地緩慢而大幅地收縮。可是,隨著時間約經過,那
震幅也徐徐地減少、收縮。現在到底幾點了?我心想。我想看看枕
邊的鐘,可是脖子卻無法順利地轉動。正當那個時候,我忽然發現
腳邊似乎有什麼東西,那是個模糊的黑影。我嚇了一跳!我的心臟
、肺部,所有體內的器官,彷彿都在那一瞬間凍結似地停止跳動。
我目不轉睛
地看著那個影子的方向。
待我定睛一看,那個影子彷彿早已等得不耐煩地急遽地呈現清晰的
形狀。那影子的輪廓逐漸明確,並在其中注入實體,連細部也一一
浮現出來。那是個穿著合身的黑衣,身材瘦小的老人。他有一頭灰
色的短髮,臉頰瘦削。那個老人動也不動地站在我的腳邊。老人一
言不發,只是用銳利的眼神凝視著我。他的眼睛很大,浮現在那裹
面的紅色血絲也清晰可見。可是那張臉卻毫無表情。他一直沒有開
口,就像一個洞似地空空洞洞的。
這並不是夢,我自忖。我剛剛才從夢中醒來。而且那並非漠然地覺
醒,而是被彈到般的驚醒。所以,這個並不是夢。這個是﹁現實
﹂。我很想動,我想叫醒丈夫,或打開電燈。可是,無論如何用盡
力氣,我還是無法動彈。真的是達一根指頭也動不了,一確定自己
無法動彈之後,我突然覺得很恐怖。那是一種根源上的,宛如由無
底的記憶深處緩緩升起的冷氣般的恐怖,那股寒意直透心底。我也
想喊叫,可是卻叫不出來,我的舌頭根本不聽使喚,我所能做的,
只是目不轉睛地看著那個老人。
老人手裏不知拿著什麼東西,那是個形狀細長,又略帶圓形的東
西,它泛著白光。我定睛細看,經我仔細地一看,那個不知是什麼
的東西也逐漸成形,原來那是個水壺。站在我腳邊的老人拿著一個
水壺,一個老式的陶製水壺。不久,他把那個水壺舉起來,開始在
我腳上澆水。可是,我卻無法感覺到那水的觸感。我看得見水澆在
自己的腳上,也聽得到澆水的聲音。可是,我的腳卻沒有任何感
覺。
老人一直不停地往我的腳澆水。奇怪的是,不管他澆了多少水,那
個水壺的水卻總是用不完。我開始想,我的腳不久就會爛掉、溶化
了。澆了這麼久的水,即使雙胸腐爛了我也不會覺得奇怪。一想到
自己的腳即將腐爛、溶化,我就再也忍受不了了。
我閉上眼脯,使出吃奶的力氣,發出一聲驚人的慘叫。
然而,那聲慘叫並沒有傳到外面,我的舌頭無法使空氣震動,那聲
慘叫只在我的體內發出無聲的吶喊。那無聲的慘叫在我的體內四處
亂竄,逼得我的心臟停止跳動,那一瞬間,我的腦中一片空白。那
聲慘叫滲透到我的細胞的每個角落。我體內的細胞有些已經死去,
有些則被溶化了。恰似爆發的閃光一般,那種真空的震動,把和我
的存在有關的許多東西,都蠻不講理地連根拔除,並付之一炬。
等我張開眼睛時,老人已然消失無蹤了,水壺也不見了。我看了看
自己的腳。床上並沒有被澆過水的痕跡,床單也還是乾乾的。相反
的,我的身體卻被汗水浸得濕淋淋的。那些汗的量真是驚人!我簡
直無法相信一個人居然會流出那麼多的汗。可是,那卻是我的汗。
我試著動動手指,一根接一根的,其次再試著彎彎手臂。然後又試
著活動雙腿,再試著扭動足踝、彎彎膝蓋。儘管活動起來並不十分
順暢,不過至少那些部位都還能動。我小心翼翼地讓身體的每個部
位同時活動,等確定沒事之後,才悄悄地起身。我把被窗外的街燈
照得模模糊糊的房間的每個角落,仔細地看過一遍。
枕邊的時鐘指著十二點半,我上床時還不到十一點。這麼說,我只
睡了一個半小時左右。在旁邊的床鋪上,外子睡得正酣。他猶如失
去意識般,連鼾聲也末發出地熟睡著。他只要一進入夢鄉,除非發
生非常嚴重的事,否則就叫不醒。
我下了床走到浴室,脫掉被汗濡濕的衣服,丟進洗衣機裏,順便淋
個浴。然後擦乾身體,從衣櫥拿出一件新睡衣穿上。接著,我打開
客廳的落地抬燈,坐在沙發上喝一杯白蘭地。我很少喝酒,我不像
外子因體質的關係而滴酒不沾,以前我也很會喝酒。不過,自從結
婚以後,便幾乎完全不喝了。只有在失眠時,偶爾喝一口白蘭地。
不過,那一夜為了鎮定亢奮的神經。我無論如何地想喝一杯。
酒櫃裹放著一瓶『雷米.馬丁』。那是家裹唯一的酒,好像是什麼
人送的。由於是很久以前的事,所以找也忘了是誰送的,酒瓶外面
積了一層薄薄的灰塵。我們家當然不會有白蘭地酒杯,所以我用普
通的玻璃杯倒了一杯,然後一口一口地慢慢喝。
我的身體仍然微微地顫抖著,不過恐怖感已逐漸消失。
那大概是所謂的夢魘吧!我想。我是第一次碰到夢魘,不過以前倒
會聽有過夢魘經驗的大學同學說過。她說,那種情景十分逼真,也
非常真實,所以根本不會想到是夢。『那時候我不覺得在做夢,即
使到了今天我也不認為那是夢。』的確不會認為是夢,我也那麼
想。可是,不管怎麼說,那終究是個夢。是一種不像夢的夢。
然而,儘管恐怖感已逐漸消失,身體的顫抖卻久久無法消除。我的
反膚表面就像地震過後的水紋,一直微微地顫抖,那種輕微的顫抖
清晰可見。我暗自思忖,一定是剛才那聲慘叫的關係。無法發出聲
音的慘叫鬱積在我體內,而使得我的身體一直微微顫抖。
我閉上眼睛,再喝了一口白蘭地。我感覺得到溫熱的液體從喉嚨慢
慢地流入胃部,那是非常真實的感覺。
過了一會兒,我忽然擔心起孩子。一想到孩子。我的心又撲通撲通
地跳個不停。我從沙發上站起來,快步走向孩子的房間。孩子依然
睡得很熟,他一隻手放在嘴邊,另一隻手卻伸向旁邊。孩子和外子
一樣,看起來都睡得很安穩,我把他弄亂的棉被拉整齊。我雖然不
知道那個蠻橫地破壞我的睡眠的東西究竟是什麼。不過,看來他似
乎只襲擊我一個人而已,外子和孩子都毫無感覺。
我回到客廳,在房間裏漫無目的地踱步,我完全沒有睡意。
冉喝一杯白蘭地試試看吧!事實上,我真想再喝一杯酒。我想讓身
體更暖和一點,讓情緒更平靜一點。此外,我也想再度在口中感受
那股強烈的味道。然而,猶豫了片刻之後,我還是沒有喝。因為我
不想到明天還宿醉未醒。我把白蘭地收回酒櫃,把玻璃杯拿到水槽
洗淨。然後從廚房的冰箱拿出草莓來吃。
不久我注意到,我皮膚的顫抖已大致停止了。
究竟那位穿黑衣服的老人,是什麼人呢?我不禁懷疑起來。那是我
從未見過的老人。而且,他那身黑衣也很奇妙。乍看之下,像是合
身的毛料套裝,可是仔細一看樣式,卻很古老,我還是第一次看到
那種衣服。還有,他那對眼睛,那雙一眨也不眨,充滿血絲的眼
睛。那究竟是誰呢?而且,他為什麼要往我的腳上澆水呢?為什麼
他非那麼做不可呢?
我一點也想不通。簡直是毫無頭緒。
我的朋友遇到夢魘之時,她正在未婚夫家過夜。她剛剛睡著,就出
現一個約莫五十歲的男人,對方板著一張臉,說:『妳給我滾出去
!』當時,她也是嚇得無法動彈,而且也出了一身冷汗。那個人一
定是他的亡父的幽靈,他父親是來趕我走的,當時她是這麼想的。
不過,第二天,她請未婚夫拿他父親的照片給她看時,才發現照片
中的人,和昨夜出現的男人長得完全不一樣。我想,大概是我太緊
張了!她對我說。所以,才會有夢魘。
但是,我卻沒什麼好緊張的。何況,這裏是我的家。在這裏,應該
沒有什麼足以威脅我的東西吧!那麼,為什麼我現在非在這裏遭到
夢魘不可呢?
我搖搖頭,不想再想下去,再想也沒有用。那只是一個相當逼真的
夢,可能是我在不知不覺中過於勞累,一定是前天那場網球的關
係。前天游完泳,又被在俱樂部遇到的朋友硬拖著打了很久的網
球。後來,有一段時間,一直覺得手腳發痠。
我吃完草莓,躺在沙發上。然後,試著閉上眼睛。
根本睡不著。
算了!算了!我想。真的完全睡不著。
還是看看書,直到產生睡意為止吧!我走到臥室,從書架上挑了一
本小說。我雖然開亮燈找書,外子卻仍然一動也不動的沉睡著。我
選的是『安娜卡利妮娜』,我很想看一本長篇的俄文小說。『安娜
卡利妮娜』這本書,我很久以前曾經看過一次,那是在高中的時
代。至於那本書是什麼內容,我幾乎記不得了。我只記得最初的一
章,和最後主角在鐵軌自殺的情節。『幸福的家庭只有一種,而不
幸的家庭卻各自不同。』那是該書的序言,我想大概是那樣子寫
的。的確,在第一章裏,作者即已埋下後來主角自殺的高潮戲的伏
筆。此外,書中似乎還有賽馬場的場面?或者,那是別的小說的情
節。
總之,我坐同沙發上,翻開小說。像這樣悠閒的坐下來看書的情
景,到底已經隔了幾年呢?我自忖。當然,我也曾利用午後的閒暇
看半小時或一小時的書。不過,正確地說,那並不能稱為讀書。就
算看著書,我還是馬上想到別的事。例如。孩子的事,買東西,或
是冰箱的情況不大好,親戚的結婚典禮該穿什麼衣服呢?抑或一個
月前父親胃部開刀的事。諸如此類的事,都會忽然浮現腦海,然後
又會逐漸衍生出新的問題。於是,待我同過神來,時間已然悄悄地
溜走,而我手上的書卻依然停留在原來的扉頁上。
我就像那樣地在不知不覺中習慣了不看書的生活,再仔細想想,那
真是太不可思議了。因為,自童年時代起,閱讀始終是我的生活重
心。我從當小學生時起就看遍圖書館中的書,我的零用錢幾乎全部
用來買書。我省下吃飯的錢,用那些錢來買自己想看的書。無論在
中學或高中,都沒有人像我那麼愛看書。我在五個兄弟姊妹中排行
老二,父母都有工作,平日十分忙碌,因此家裏的人都不注意我。
所以,只要我喜歡,我儘可以一個人靜靜地看書。只要有讀書心得
的徵文比賽,我一定參加,因為我渴望得到圖書禮券的獎品,而且
多半都能如願以償。我大學時唸的是英文系,成績也相當好。我所
寫的有關凱莎琳.曼斯菲爾的畢業論文得到最高分。當時教授還問
我:『妳不繼續唸研究所嗎?』可是,當時我卻想踏入社會。因為
我終究不是學究型的人,對於這一點我也頗有自知之明,我只是純
粹喜歡讀書而已。何況,當時就算我想繼縉留在大學,家裏也沒有
多餘的錢供我繼續唸研究所。我的家境雖稱不上貧窮,但我下面還
有兩個妹妹。所以,大學一畢業,我就得出外自力更生,我必須依
靠自己的雙手繼續奮鬥。
我最後一次完整地讀完一本書,究竟是什麼時候?還有,那個時候
我到底在看什麼書。不管怎麼努力想,我連那本書的書名都想不起
來。人生,為什麼會突然起了這麼大的變化呢?以前那個著迷般地
拚命看書的我,究竟到哪裹去了呢?那段歲月與幾乎可以說是異樣
激烈的熱情,對我而言,究竟是什麼呢?
然而,那一夜,我卻可以把精神集中於『安娜卡利妮娜』之上。我
什麼也不想,只是專心地翻閱書本。我一口氣看到安娜卡利妮娜和
伍朗斯基,在莫斯科的火車站會合的地方,然後夾上書籤,再拿出
那瓶白蘭地,注入酒杯中。
以前看的時候一點也沒有發現,如今仔細一想,才覺得這是一本非
常奇妙的小說。事實上,小說中的女主角安娜卡利妮娜一直到一一
六頁才出現。對於這個時代的讀者而言,這種寫法難道不會覺得不
自然嗎?關於這個問題,我仔細推敲了半天。儘管書中對於奧布朗
斯基等小人物的生活,花了極大篇幅,長篇累牘地描述,他們依然
能夠耐心地等待美麗的女主角登場嗎?或許是那樣吧!大概當時的
人都擁有充裕的餘暇吧!至少對閱讀小說階層的人來說,確是如
此。
我不經意地看了看時鐘,這才發現時針已經指著三點。三點?可是
我仍然毫無睡意。
那麼,我該怎麼辦呢?
我根本不想睡。我可以像這樣地一直看書,我很想繼續看下去。可
是,我卻不能不睡。
我忽然想起以前為失眠所苦的時期的事,我也想起那段整天精神恍
惚,猶如置身於雲端中的日子,我可不想再過那種日子了。當時我
還是個學生,所以還勉強說得過去。不過,現在卻不一樣了。我身
為人妻,為人母,我有責任,我必須為丈夫做早餐,也必須照顧孩
子。
不過,我想即使上了床,我還是睡不著,我很了解那一點。我搖搖
頭。實在沒辦法啊!我完全沒有睡意,而且又很想繼續看書。我嘆
了一口氣,把眼光移向桌上的書。
結果,我一直看『安娜卡利妮娜』,直到朝陽射進室內。安娜和伍
朗斯基在舞會上一見鍾情,陷入宿命式的戀情。安娜在賽馬場(畢
竟還是有賽馬場的情節)目睹伍朗斯基墜馬而驚慌失措,於是對丈
夫坦承自己的不貞。我隨著伍朗斯基一起騎馬飛越障礙物,傾聽觀
眾的歡呼聲。然後,我也坐在觀眾席上,看著伍朗斯基墜馬。直到
窗外露出曙光,我才放下書,到廚房泡了杯咖啡。由於殘留在腦海
的小說場景,和突如其來的強烈空腹感,使我完全不能思考。我的
意識和肉體彷彿在那裏被錯置,然後就那樣被固定。我切了幾片吐
司,塗上奶油和芥末,做成乳酪三明治,然後站在流理臺前就地解
決。那樣強烈的飢餓感對我而言是非常罕見的,那確實是幾乎令人
窒息的暴力式的空腹感。吃完三明治,我還是覺得肚子餓,於是又
做了一份三明治。吃完,又喝了一杯咖啡。
不論是有關夢魘之事,或一夜未能成眠之事,我都不曾告訴外子。
我並非故意隱瞞,只是覺得沒有必要對他說。因為即使說了也無濟
於事,而且,仔細一想,一個晚上沒睡覺也沒什麼大不了的。無論
是誰,偶爾都會遇到這種情形。
像平常一樣地泡咖啡給外子喝,讓兒子喝熱牛奶。外子吃吐司,孩
子吃玉米餅。外子很快地看了一下報紙,孩子則低聲哼著剛學會的
新歌。然後,他們兩人一起坐著『青鳥』出門。『路上小心哦!』
我說。『放心啦!』外子答。一切都和平常一樣。
等他們父子兩人出門後。我獨自坐在沙發上想著,接下來該怎麼辦
呢?該做什麼呢?有什麼非做不可的事嗎?我走到廚房,打開冰
箱,檢查裏面的東西。然後確定今天即使不買東西,也沒什麼關
係。冰箱裹面有麵包、牛奶、蛋。冷凍庫裏有肉。另外還有蔬菜,
到明天早上的份一應俱全。
我雖然要到銀行辦事,不過也不是非在今天去不可,明天再去也沒
什麼關係。
我坐在沙發上繼續看『安娜卡利妮娜』。雖然知道是重新看這本
書,然而,我對於『安娜卡利妮娜』的內容幾乎沒什麼印象。無論
是書中的人物或情節,都不大記得了。簡直像在看一本新的書一
般。真是人不可思議了,我暗忖。當初閱讀時應該頗受感動,可
是,結果卻沒有什麼印象。至於當時那種感情的激盪與震撼的記
憶,不知何時都已消失殆盡。
那麼,在那個時代裏,我花費在閱讀上的龐大時間,究竟有何意
義?
我放下書本,稍微考慮了一下這個問題。可是,我自己也不大清
楚。於是,不久之後,我連自己在想什麼都不知道。驀然同過神
來,才發現自己只是茫然地望著窗外的樹。我搖了搖頭,又繼續看
書。
我在上冊中間過一點的書頁上,夾了一些巧克力屑。巧克力變乾
了,一粒一粒的牢牢地黏在書上。我想,一定是我高中時邊吃巧克
力邊看這本小說。我很喜歡一邊看書一邊吃東西。雖說如此,結婚
以來我幾乎完全不吃巧克力。因為外子討厭吃甜的零食,而且也不
給孩子吃。於是,家裏根本沒有任何零食。
看著那個十多年前的,已經變成白色的巧克力碎片,我忽然非常想
吃巧克力。我好想像以前一樣,邊吃巧克力邊看『安娜卡利妮娜
』。我甚至可以感覺得到體內的細胞在渴求巧克力。
我穿了一件短外套式的開襟毛衣,然後搭電梯到樓下。走到附近的
點心店員了兩條看起來很甜的牛奶巧克力。一走出店門就迫不及待
的打開包裝。然後一邊走一邊吃。我很清楚地感覺到那種非常直接
的甜味,逐漸地滲透到身體的每一個角落。我在電梯裏把兩塊巧克
力放進口中。於是,整個電梯裏都飄散著巧克力的香味。
我坐在沙發上。一邊吃巧克力,一邊繼續看『安娜卡列妮娜』。我
一點也不想睡,也不覺得疲倦,我可以一直一直繼續看下去。我把
第一條巧克力全部吃完之後,又撕破第二條的包裝紙,然後只吃了
半條。大約看到上冊約三分之二時,我看了看時鐘,十一點四十
分。
十一點四十分?
外子馬上就回來了。我急忙合上書本,走向廚房。然後在鍋子裏放
水,再打開瓦斯。按著開始切蔥,準備煮蕎麵。在等水煮沸的那段
時間裏,我取出裙帶菜,做了一個涼拌菜。然後再從冰箱裏拿出豆
腐,做了一盤涼拌豆腐。等一切就緒後,再到盥洗室刷牙,除掉巧
克力的味道。
外子幾乎在湯煮沸的同時回到家,沒想到今天上午的工作會提早做
完。
我們兩個人吃著蕎麵。外子邊吃麵邊談著他最近考慮引進的新醫療
器具。那是一部可以比現在的齒垢清除器清除得更乾淨的機器,而
且也可以縮短清除的時間。至於價錢嘛,雖然比普通的機器高得
多。可是,只要假以時日,本錢一定可以賺得回來,外子如此說。
因為最近有很多病人都是只來清除牙結石的。妳認為怎麼樣呢?他
問。我不願意想牙結石方面的事。我不喜歡在吃飯時聽到那種事,
也不想深入去考慮那件事。對於大障礙物競賽,我考慮了許多。至
於牙垢之事,我卻不願意多想。可是那也不行,丈夫是很認真的。
我問了那種機器的價格,然後故件深思狀。過了片刻,我說,如果
是必要的東西,那就買吧!不必擔心錢的問題。反正那些錢又不是
用來玩的。
說的也是啊!外子說。那些錢又不是用來玩的,他重複了一遍我的
話,然後就默默地吃著蕎麵。
一對大鳥棲息在窗外的樹枝上婉轉輕啼,我視而不見地看著他們。
我不想睡,我完全不想睡。到底怎麼啦?
在我收拾碗筷的時候,外子坐在沙發上看報紙。在他旁邊放著那本
『安娜卡利妮娜』,可是他卻沒有特別注意。不管我有沒有看書,
他對那件事都不感興趣。
到了十點,我和外子一起上床。然後我裝作和他一起入睡的樣子,
他很快就睡著了。等枕邊的燈一熄,他幾乎在同一瞬間進入夢鄉。
彷彿電燈的開關和他的意識之間有電線聯結。
真了不起!我想。那種人相當相當少,為失眠所苦的人遠比他們
多。我的父親就是那樣,父親老是抱怨自己始終無法熟睡。他不但
很難入睡,而且只要有一點點聲響或掛慮都會馬上醒過來。
可是,外子卻不是如此。他只要一睡著,不管發生任何事。都能夠
一覺到天亮。剛結婚不久時,我對這一點也覺得很奇怪。不知道要
用什麼方法才能把他叫醒,於是實驗了好幾次。我曾經試著用目來
水筆的吸水管裝水滴在他臉上,也用過刷毛摩擦他的鼻頭。可是,
他絕對不會醒來。我不死心地繼續逗弄他,最後他也只是發出不愉
快似的哼聲而已。外子連夢都沒做過。至少,他完全想不起來自己
做過什麼夢。當然,他更不會遭到夢魘。他,就像埋在泥土裏的烏
龜一般,深深地酣睡。
真了不起的人!
我大約躺了十分鐘之後,才悄悄地下了床。然後走進客廳,打開落
地抬燈,並且倒了一杯白蘭地。我坐在沙發上,邊一口一口地啜飲
著白蘭地邊看書。一高興就拿出藏在酒櫃裏的餅乾或巧克力來吃。
不知不覺地,天色已大白。一到清晨,我便合上書,泡了杯咖啡
喝。然後做了一份三明治。
每天都是重複同樣的工作。
我很快地做完家事,整個早上都在看書。然後接近中午時,才放下
書為丈夫準備午餐。下午一點前外子又外出,我也開車到游泳池。
我自從失眠以來,每天都整整游一個小時。三十分鐘的運動對我而
言似乎並不夠。在游泳的那段時間裹,我只把意識集中在游泳上
面。完全不想別的事。我只想有效地活動身體。很有規律的吸氣、
吐氣。即便遇到熟人,也幾乎不曾交談,只是彼此簡單地打個招呼
而已。一旦對方邀我去那裏,我就說,對不起!我還有事,必須馬
上回家。我根本沒有時間和別人閒扯淡。我只想專心地游泳。一游
完,馬上趕回家繼續看小說。
我把購物、做菜、打掃、陪伴孩子等當做義務似地,也盡義務般地
和丈夫做愛。一旦習慣了以後,那些事做起來一點也不難。反而覺
得那很簡單,只要把頭腦和肉體的聯繫切開即可。在我的身體任意
活動之際,我的頭腦也在自己的空間裏任意飄泊。我什麼也不想地
整理家務。拿點心給孩子吃,和丈夫話家常。
自從無法成眠以來,我覺得所謂的『現實』是多麼容易做的事。要
想隨心所欲地掌握現實,其實非常簡單。那也只不過是一種現實罷
了,那只是單純的家事,單純的家庭。如同操作單純的機器一般,
只要記住操作的順序,接下來的只不過是重複同樣的動作罷了。按
按這邊的按鈕,拉拉那邊的槓桿。先調整刻度,蓋上蓋子,然後調
好定時器。只是一再地重複而已。
當然,現實生活中偶爾也會有點變化。例如,婆婆來我們家一起享
用晚餐,或是星期日一家三口到動物園玩,甚或孩子發生嚴重的腹
瀉。
可是,這些偶發事件都無法動搖我的存在。那些事情只是彷彿無聲
的風一般地吹過我身邊。我和婆婆閒話家常、準備四人份的飯菜、
在熊的柵欄前拍照、讓孩子的腹部保持溫暖,而且讓他吃藥。
誰也沒有注意到我的變化。不管是我完全無法入睡的事,或者我持
續地看小說之事,抑或我的頭腦已經飛到距離現實幾百年或幾萬公
里之處等等,誰也沒有發現。不管我是如何盡義務般地、機械式
地,不帶任何愛情或感情地繼續處理現實的事務,外子、兒子、婆
婆等人,都和平常一樣地對待我。或者可以說,他們甚至比平常更
輕鬆地對待我。
我就那樣地過了一星期。
當我那種毫無間斷的清醒進入第二週時,我不禁感到些微不安。不
管怎麼想,那畢竟是不正常的情況。人足需要睡眠的動物,沒有人
能夠完全不睡覺。我記得以前曾經在某本書上看過故意不讓人睡覺
的嚴刑拷問,那是納粹黨所做的拷問。他們把人關在一間很小的房
間裏,一直對他照射強光,使他一直張開眼睛,無法入睡,同時也
繼續用極大的音量製造噪音來騷擾他。那樣一來,人犯由於受不了
如此的折磨而發瘋,終至死亡。
那些人大約經過多久之後才開始發瘋呢?我已經想不起來了。大概
三天或四天,還是不止呢?就拿我來說吧!自從無法成眠以來,已
經過了一星期。不管怎麼說,時間都太長了。儘管如此,我的身體
卻一點也不衰弱,反而顯得比平常更健康。
有一天,我在淋浴之後,一絲不掛地站在鏡前審視自己。於是,我
很驚訝地發現自己身體的曲線,竟然充滿旺盛的生命力。我從脖子
到足踝,亳不遺漏地一一審視自己的身體,卻發現自己的全身居然
毫無半點贅肉或一絲皺紋。我的身體當然已經和少女時代的體態不
同了。可是,我的皮膚卻比以前更光滑,有彈性。我用手指掐掐腹
部的肌肉試試看。那裏的肌肉十分結實,而且保持著極佳的彈性。
然後,我發現自己變得比想像中更美麗。我看起來變得年輕許多,
大概說今年二十四歲,也沒有人會懷疑吧!我的肌膚光滑細膩,兩
眼炯炯有神。我的唇嬌豔欲滴,就連顴骨部分的陰影(我自己最討
厭這個部分)也變得不再突出。我坐在鏡子前面,大約花了三十分
鐘仔細地端詳自己的臉。我站在客觀的立場,從各種角度審視自
己,我並沒有看錯,我確實是變漂亮了。
在我身上究竟發生什麼事了?
我也考慮過去看醫生,我有位從童年時代就一直讓他治療的熟醫
生。可是,一想到醫生聽了我的話將會有什麼樣的反應時,我就覺
得心情愈來愈沉重。他可能完全相信我的話嗎?只要我對他說。我
已經整整一個禮拜沒有闔過眼了,他大概馬上就會懷疑我的腦筋有
問題吧!或者,他只是把我當做單純的失眠症或神經衰弱來處理。
或許,他會完全相信我的話,然後把我送到某家大醫院接受進一步
的檢查。
那麼,我將會怎麼樣呢?
我將會被關在那裹,再被推到醫院各科,接受各式各樣的檢驗吧!
我大概會接受腦波、心電圖、驗尿或驗血,甚或心理測驗等等吧!
我無法忍受那樣的事情,我只想一個人靜靜地看書,每天專心地游
一小時泳。而且,我渴望自由更基於一切。那正是我想要的,我不
想進醫院。況且,一旦進了醫院,他們又會了解什麼呢?他們只會
為我做成堆的檢查,然後成立各種假設,我才不想被關在那樣的地
方呢!
某一天的午後。我去圖書館,想看看有關睡眠方面的書。有關睡眠
的書並不大多,而且多半言不及義。總之,他們所想說的只有一
個,那就是--所謂的睡眠就是休息。僅此而已。那就像把汽車的
引擎關掉一般。假如一直發動引擎,從來不讓它休息,那麼,那個
引擎早晚都會壞掉。引擎的運動必然會產生熱能,然而,儲存過多
的熱卻會破壞引擎。所以,為了散熱,必須讓引擎得到充分的休
息,那就是『冷卻』,關掉引擎--那也就是睡眠。以人類為例,
那不但是肉體的休息,同時也是精神的休息。人,在躺下來讓全身
的肌肉休息的同時,也會閉上眼睛讓思想中斷。儘管如此,多餘的
思想會以夢的形式自然地放電。
有一本書寫著一些有趣的事。所謂的人,不論在思想上成肉體的行
動方面,都無法逃離一定的個人傾向,那位作者這麼寫著。人,在
不知不覺間建立起自己的行動、思考的傾向,一旦建立了個人的風
格之後。只要沒有特殊的情況,那種傾向就不會再消失。換言之,
人就是被關閉在那樣的傾向的柵欄裹生存的。正由於如此,睡眠的
作用正是調和那種傾向的偏頗程度——就像一味地磨損鞋跟的厚度
一般,作者如是說。也就是說,睡眠可以調整並治癒那種偏差。人
在睡眠之中會把平常過度使用的肌肉自然地放鬆,也會議平常使用
過度的思想電路鎮靜下來,而且放出電波。那樣一來,人才能夠冷
靜下來。那是稱為『人』的這個系統的宿命式的程式行為,任誰也
無法例外。如果一旦脫離了那種規範,則存在的物體本身,將喪失
其存在的基礎,作者說。
『傾向』?我暗自思忖。
我從『傾向』一詞聯想到家事。我毫無感情地,機械般地做各種家
務。從做菜、購物、洗衣服到育兒,這些難道都不是『傾向』以外
的東西嗎?那些事,我即使閉著眼睛也能夠做得很好。因為,那些
事只不過是某種『傾向』罷了。只要按按鈕,拉拉槓子就行了。只
要那麼做,現實就會順利地往前推展。同樣地,身體的活動——也
只是一種傾向。就像那樣地。我只是單方面地減低鞋跟厚度般地消
耗傾向,而為了調整那種傾向,使自己更冷靜,所以每天都需要睡
眠。
是那麼回事嗎?
我再次仔細地、用心地閱讀那篇文章。然後點點頭。對!大概就是
那麼同事。
那麼,我的人生究竟是怎麼回事?我先是傾向式的消費,然後又為
了治癒它而睡眠。我的人生只不過是這樣的一種重複而已嗎?到哪
裹都不行嗎?
我坐在圖書館的桌子前面搖搖頭。
沒有睡眠的必要,我想。萬一,假如我真的會因此而發狂,或者因
無法入睡而使我喪失那種生命的『存在基礎』,那也無妨,我這麼
想著。沒關係,反正我也不想做傾向式的消費。而且,如果為了治
癒這種傾向式的消費,而使睡眠定期來訪,我也不要那樣的東西。
對我而言,那是不必要的。假如我的肉體不得不從事傾向式的消
費,我的精神依然是屬於我自己的,我會為了自己而恰到好處地取
得自我的精神。我絕不會把它交給任何人,我並不希望被治癒,我
不想睡。
下定這樣的決心之後,我便離開圖書館。
於是,就這樣地,我對無法入睡之事,從此不再害怕,沒什麼好怕
的。我可以想得更積極一點。總之,我可以把自己的人生擴大。從
晚上十點到翌晨六點的時間,完全屬於我自己的。到目前為止,那
相當於一天約三分之一的時間都花費在睡眠之上──他們稱之為
「為了使頭腦冷靜下來的治癒行為」。然而,現在那卻是屬於我自
己的東西。它不屬於任何人,它是我的。我可以隨心所欲地利用那
段時間,誰也不能打擾我,誰也不能對我提出任何要求。對,這可
稱之為擴大了的人生。我把自己的人生擴大了三分之一。
也許妳會說,站在生物學的角度來看,這並不是正常的現象。或許
你說的確實不錯。因此。我可能必須把那種在正常情況下預支的時
間,非提前償還不可。把人生擴大了的部分──也就是我事先取得
的部分 也許將來也會被取回也未可知。這雖然是毫無根據的假設,
卻也沒有足以否定它的根據,我感覺到那是可以說得通的。總而言
之,到了最後,時間的借貸將會完全吻合。
可是,老實說,這樣的事情對我來說,已經算是再好不過的了。萬
一因為某種計算方式,而使自己不得不早死,我也毫不在意。在假
設方面,我可以依照自己的喜好向前邁進。至少,在現在,我已經
拓展了自己的人生。這是十分迷人的。在那裏,我有種感覺。我很
真實地感覺到自己活在那裏。我並未被消耗掉。至少,尚未被消耗
的部分的我,是存在於這裏的。正因為如此,我才能真實地感受到
自己是活著的。沒有生存的真實感的人生,就算再怎麼長也毫無意
義,我想。現在我確實是這麼想的。
一確定外子已經睡熟後。我就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獨自啜飲著白蘭
地,一邊打開書本。我在最初的一週裏連續看了三遍『安娜卡利妮
娜』。愈是重新閱讀,愈能從中發現新的啟示。這本長篇小說中,
充滿著各式各樣的發現與琳琅滿目的謎。好似一個精工裁製的箱
子,在大世界之中藏有另一個小世界,而在小世界當中。還有一個
更小的世界。然後這些個世界複合起來,形成一個宇宙。那個宇宙
遠在彼端,等待著讀者去發現。以前的我,只能理解書中的一小部
分。不過,現在的我,已經能夠清楚地洞悉整個書中的含意。舉凡
托爾斯泰這位作家究竟想在書中表達什麼,他想讓讀者吸收到什
麼,那種訊息是如何地化作小說形式的結晶,以及那本小說的作
者。在結果上凌駕了作者本身的意念等等,我都能夠完全體會。
無論怎樣集中意識,我都不覺得疲倦。看完『安娜卡列妮娜』之
後,我又看了一本托斯特埃夫斯基的作品。不管幾本書,我都可以
看完。紫L論怎麼集中意識,我都不覺得疲倦。不論多麼難解之處,
我都可以輕易地理解。於是,我深深地受到感動。
這是本來的我應有的姿態,我不禁這麼想。由於捨棄睡眠,而使我
得以拓展自我的領域。最重要的是集中方,我想。缺乏集中力的人
生,猶如只張開眼睛卻什麼也看不見。
不久,白蘭地喝完了。我幾乎喝了一瓶白蘭地。我到百貨公司買了
一瓶同樣的雷米.馬丁白蘭地,順便買了一瓶紅酒。然後又買了一
瓶高級結晶玻璃瓶裝的白蘭地。我也買了些巧克力和餅乾。
常常,我看著書,精神隨即變得格外高昂。那時候,我會放下書
本,在房間裏活動筋骨。偶爾做做柔軟體操,有時只是在室內漫
步。情緒高昂時,我也曾在半夜出外散步。我換好衣服,從停車場
開出那部小汽車,在附近漫無目地的兜風。我曾經進入廿四小時營
業的連鎖店喝杯咖啡,不過若是遇到熟人反而增加困擾,所以我多
半都一直留在車上。我曾把車停在看似安全的地方楞楞地想心事,
也曾把車開到港邊,眺望著停泊在港口的船隻。
只有一次,警官走過來,對我作職務上的詢問。那是午夜兩點半,
我把車停在碼頭附近的街燈下,一邊眺望著船上的燈火,一邊聽著
收音機播放的音樂。那名警官『咯咯』地敲著車窗,我搖下車窗,
那是一名年輕的警官,他長得很英俊,措辭也十分客氣。我對他說
明,因為睡不著,所以才來海邊欣賞夜景。他說,請把駕駛執照給
我看一下。於是,我便拿出駕照交給他。他仔細地端詳了一會兒,
然後對我說:『上個月這裏發生了一件殺人案,有一對情侶被三個
年輕人襲擊,男的慘遭殺害,女的則被強姦。』我記得曾經聽說過
這件命案,我點點頭。『所以嘛,太太,如果沒有什麼事,最好不
要三更半夜還在這裏逗留,因為時間已經很晚了。』他說。『謝
謝,我馬上就走!』我說。他把駕照還給我,我立刻發動車子。
不過,有人向我搭訕也僅限於那一次。通常我在未受到任何人打擾
的情況下,獨自在夜晚的街道徘徊一、二小時。然後我把車開進大
廈的停車場,把車子停在沉睡於黑暗中的外子的白色『青烏』轎車
旁。再側耳傾聽一邊發出『卡滋卡磁』聲,一邊冷卻的引擎聲。等
聲音一消失,我就下了車,走進我家。
回到家裏,我先走進臥室,確定外子是否正在熟睡。他總是一直酣
睡著,然後我又走到孩子的房間,孩子也一樣睡得很熟。他們什麼
也不知道,他們深信世界毫無變化,依然如同往常一般地運轉著。
不過,事實並非如此。世界在他們所不知道的地力,急遽地變化
著,以幾乎無法挽回的速度在改變。
某一夜,我靜靜地注視著沉睡中的丈夫的容貌。由於臥室中傳來
『叭噠』一聲,我慌慌張張地走過去一看,才發現鬧鐘掉到地上。
大概是丈夫在睡夢中撣動手臂或做了什麼動作,而把鬧鐘撥到地上
的。儘管如此,他還是亳無知覺地熟睡著。唉!究竟要發生什麼
事,才能把這個人吵醒呢?我把鬧鐘撿起來,放同枕邊。然後,雙
手交抱,靜靜地凝視著他的臉。我已經好久沒有像這樣仔細地端詳
他的睡相了。大約有幾年了呢?
剛結婚時,我經常端詳他的睡相。單是看著他的睡相。便油然生出
一股安詳而平和的氣氛。只要他像這樣安詳地睡著,我就能受到保
護,那就是我當時的想法。因此,以前只要他一睡著,我就經常注
視著他的睡相。
可是,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我就不再那麼做了。到底從何時開始
呢?我努力地同想。我想那大概是在為孩子取名字時,我和婆婆起
了點小爭執開始。婆婆信教信得很虔誠,於是她想來為孫子命名。
我已經忘記她取的是什麼名字,不過,我卻不想接受牠的安排。於
是,我和婆婆發生激烈的爭論。但是,外子對於那件事並未表示任
何意見,他只是站在一邊極力安撫我們。
就在那個時候,我內心那種受到丈夫呵護的感覺也消失了。對,丈
夫不再呵護我。因此,我十分震怒。當然,那已經是過去的事了,
我和婆婆早已言歸於好。孩子的名字是我自己取的,我和外子也很
快地和好如初。
然而,不知道為什麼,從那時候開始,我就不再注視他的睡相了。
我仍然站在原地,望著他的睡相。他像平日一般地酣然人夢。他那
雙光腳丫從棉被的一邊。以奇妙的角度伸出來。那是雙硬幫幫的大
腳。他的大嘴巴半張著,下唇鬆垮垮地往下垂,偶爾還像突然想到
似的,微微抽動鼻翼。眼睛下面的眼袋大得令人討厭,看起來很俗
氣,兩眼緊閉的模樣也很沒有氣質。牠的眼瞼鬆弛,看起來就像覆
蓋著一塊褪了色的內。簡直像個傻瓜似的,我不禁想。那是種很不
雅觀的睡姿,這個人睡覺時的臉多麼醜啊!不管怎麼說,這都太過
分了。他以前應該不是這樣的。剛結婚時,他擁有一張充滿活力的
臉。即使是同樣的熟睡,當初的臉應該也不至於像這樣地邋遢。
我試著回想外子以前的睡相究竟是怎麼樣。然而,不管我多麼努
力,都想不起來。只是,我想他以前的睡相應該不像現在這麼可
怕!或許,那只是我個人的想法。也許他以前的睡相和現在完全一
樣,只是我對他以前的睡相加入了某種移情作用。要是我的母親,
大概會這麼說吧!那是家母最得意的真理。妳呀,沉醉在婚姻的甜
蜜裏,頂多只有二、三年而已,那是她一真的臺詞。妳覺得他的睡
相可愛,只是因為妳被他迷住才會有那種感覺,如果是她,大概會
這麼說吧!
可是,我知道事實並非如此。不錯,外子長得很醜,他的臉已經逐
漸鬆弛,那大概是由於上了年紀的關係。外子已經老了,而且很疲
倦,他已經身心憔悴。往後,他一定會變得更醜。所以我不得不忍
耐這一點。
我嘆了一口氣。雖然我大大地嘆了一口氣,當然他依然一動也不
動,嘆氣聲是無法把他吵醒的。
我走出臥室,進入客廳。然後又開始喝白蘭地,看書。可是,我總
覺得有點心神不寧。我放下書,走進兒子的房間。然後打開房門,
藉著走廊的燈光靜靜地看著他的睡相。兒子和丈夫一樣睡得很熱,
和以前一樣,我楞楞地注視了好一會兒,孩子有張光滑白嫩的臉
蛋。那是當然的,和外子的臉大不相同。他畢竟還是個孩子。他的
肌膚很有光澤。沒有絲毫礙眼的地方。
然而,不知道是什麼東西觸動了我的神經,使我對兒子第一次產生
這種感覺。究竟是孩子的什麼觸動了我的神經呢?我保持原來的姿
勢站在原地,再度交抱雙臂。當然我深愛著自己的兒子,我非常非
常愛他。可是,那種不知名的東西,現在確實令我感到焦躁不安。
我搖搖頭。
我暫時閉上眼脯,然後張開眼睛,再度看著孩子的睡臉。於是,我
知道是什麼令我焦躁不安了。兒子的睡相和父親一模一樣,而且,
那張臉又酷似婆婆。那是血統上的倔強,自我充實性。
我很討厭丈夫家族那種傲慢。外子的確對我很好,他很體貼,對我
也很費心。他不曾對我不忠,而且勤奮工作。他忠厚老實,無論對
誰都很親切。我的朋友都異口同聲地稱讚他,這個世界上再也找不
到比他更好的人了。他實在是無可挑剔,我也這麼想。但是,那種
無可挑剔的優點,反而時常令我坐立難安。在那個『無懈可擊』之
中,隱藏著無法讓某種想像力介入。有點微妙的生硬之處,就是那
一點觸怒了我。
於是,現在兒子的臉上也浮現著同樣的表情熟睡著。
我再次搖搖頭。結果還是會變成陌路人,我想。這個孩子長大以
後,想必絕對無法了解我的心情,就像外子現在幾乎完全無法理解
我的心情一般。
我確實深愛著兒子。可是,我卻有種預感,覺得將來自己或許不會
那麼認真地愛著他。那是種不大像母親的想法。世上的母親大概不
至於那麼想吧!可是,我有自知之明。我有時候會忽然瞧不起這個
孩子吧!我這麼想著,在凝視著孩子的睡臉時。我這麼想著。
這麼一想,我不禁悲從中來。我關上孩子的房間的門,順手關掉走
廊的電燈。然後又回到客廳的沙發上坐下,打開書。我看了幾頁之
後,又合上書本。我看看時鐘,快三點了。
我想著自從睡不著以來,今天到底是第幾天了。第一次輾轉難眠,
是上上週的星期二。這麼說來,今天正好是第十七天了。那麼,在
這十七天當中,我連一次也沒闔過眼。十七個白天,十七個夜晚。
多麼漫長的時間啊!事到如今,我已經不大記得,所謂的睡眠究竟
是怎麼一回事了。
我試著閉上眼睛,然後試著喚醒睡眠的感覺,可是那裏只存在著清
醒的黑暗,清醒的黑暗。
那令我聯想起死亡。
我快要死了吧!我想。
假如我就這樣地死去,那麼,我的人生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呢?我暗
忖。
可是,我的人生究竟是什麼,我自己當然不知道。
那麼,死,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呢?我心想。
截至目前為止,我都把睡眠當做死的一種原型。換句話說,我是把
自己當做站在睡眠的延長線上的東西,來設定死亡。總之,死就是
比普通的睡眠更深入的無意識的睡眠——,是永遠的休息、油盡燈
枯。我那麼認為。
可是,或許事實上並不是那樣,我忽然想到,死亡,可能是和睡眠
完全不同種類的狀況那或許正是我現在所看到的,一望無際的清醒
的黑暗。死,也許是在那種黑暗之中,永遠保持清醒也未可知。
可是,那樣未免太過分了,我想。假如死的狀況並不是休息,那麼
我們這種充滿疲弊不健全的人生,究竟有什麼希望呢?追根究底,
誰也不知道死究竟是怎麼回事。誰曾經實際經歷死亡,而談論死究
竟是怎麼一回事呢?誰也沒有。經歷死亡的人,已經作古了。至於
活著的人,誰也不知道死到底是什麼,只是推測而已。而且不管是
什麼樣的推測,畢竟都只不過是單純的推測罷了。認為死應該是一
種休息,其實也並不合理。只有親自經歷死亡,才能了解它的真
相。不管是任何一種情況,都有可能。
這麼一想,我突然感到極端恐怖。我隱約感到背脊發冷,全身僵
硬。我依然緊閉雙眼。我逐漸變得無法睜開眼睛,我目不轉睛地看
著擋在眼前的濃濃黑暗。那片漆黑好似宇宙一般深,毫無希望。我
孤零零地一個人。我努力集中意識,並加以擴大。我覺得要是我堅
持下去,我應該可以看透那個宇宙的遙遠盡頭。可是。我卻不想看
宇宙的盡頭。現在還太早了,我認為。
如果死是這樣的,那麼我究竟該怎麼做呢?死亡,果真就是永遠的
清醒,而且像這樣目不轉睛地守候著黑暗嗎?
我終於張開眼睛,把杯中剩下的白蘭地一飲而盡。
我脫掉睡衣,穿上牛仔褲,在T恤上而套了件運帽皮夾克。然後我把
頭髮全部往後梳,紮成一束,再把它藏在皮夾克裏面,再戴上外子
的棒球帽。攬鏡一照,看起來像個男孩子。然後我穿上運動鞋,走
到地下停車場。
我坐進小汽車,轉動鑰匙,先發動引擎試試看。然後仔細傾聽引擎
的聲音,和平常一樣的引擎聲。我把兩隻手放在方向盤上,做了幾
次深呼吸。然後把排檔調到低檔,隨即開出大廈。我感覺得到汽車
的行駛似乎比往常更輕快,宛如在冰上滑行。我小心翼翼地換檔,
駛離市鎮,轉入往橫濱的幹道。
雖然已經是午夜三點多了,可是路上仍然有不少車輛。體積龐大的
長途送貨卡車,把路面震得抖動不已,由西向東流逝。他們不能睡
覺,為了提高送貨效率,他們只得日夜顛倒,白天睡覺,晚上工
作。
要是我的話,我可以日夜不停地工作,因為我不需要睡眠。
或許,從生物學的立場來看,那的確是很不自然的。可是,究竟有
誰真正了解自然呢?何者在生物學上被視為自然,終究只不過是經
驗上的推論而已。因此,我是站在超越那種推論的地點上。比方
說,如果把我當做人類飛躍性的進化實驗品,又會怎麼樣呢?不眠
的女人。意識的拓展。
我露出微笑。
進化的先期實驗品。
我邊聽收音機的音樂,邊把車駛進港口。我很想聽古典音樂,可是
午夜時分卻找不到播放古典音樂的電臺。無論轉到那個電臺,流洩
出來的都是用低俗的日語演唱的搖滾樂曲。耳邊聽到的盡是肉麻兮
兮的情歌。無奈之餘,我也只好照聽不誤了。那些黏不拉嘰的情
歌,使我感到自己似乎來到極遙遠的地力。我遠遠地離開了莫札特
與海頓。
我把車停在公園裹畫著白線的大停車場,然後關掉引擎。我選了一
個四周空曠,街燈下最明亮的地力。停車場裏只有一輛車,那是一
輛年輕人最喜歡的車,白色雙門的箱型車,年份很久,想必是一對
情侶。也許他們沒錢住旅館,只好在車上溫存。我為了避免麻煩,
故意把帽子戴得很低,讓人家看不出是女的。我再次確定車門是否
已鎖好。
我出神地眺望四周的風景,忽然回憶起大學一年級時和男朋友開車
兜風,在車上愛撫時的往事。他說無論如何都無法忍受半途而廢,
因而要求我讓他進入體內。可是,我卻說『不行!』我把兩手放在
方向盤上。邊聽音樂邊回想昔日的情景。然而,我卻無法清晰地想
起對方的面容。感覺上那似乎是發生在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可以感覺到,在我不眠以前的記憶,似乎正迅速地以加速度離我
遠去。那是十分奇妙的感覺。每天,夜晚來臨時,我總覺得睡在那
裏的自己並非真正的自己,當時的記憶也不是真正的自己的記憶。
我認為,人就是這樣變化的。不過,誰也不知道那種變化,誰也沒
有發現,除了我之外,沒有人知道。即使封別人說明,他們大概也
不會懂吧!他們或許不願意相信吧!即使他們相信了,我也不知道
自己的感覺是否絕對正確。他們大概只會把我當做足以要脅他們所
推論的世界的怪物吧!
但是,我卻是實際地在變化著。
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那裏待了多久?我一直把兩手放在方向盤
上。始終閉著眼購。然後注視著無眠的黑暗。
就在那時候,我因為人的氣息而忽然回過神來。有人在那裏。我張
開眼睛,四下張望。有人在車子外面,而且試圖打開車門。不過,
門當然是鎖著的。我在車子的兩側看見黑色的影子。左、右車門各
一。我看不清楚他們的臉,也看不出他們的穿著。那只是兩條黑
影。佇立在那裏。
夾在那兩個黑影當中,我覺得自己的小汽車變得格外嬌小,好似一
個小蛋糕盒一般。我感覺得到車子在左右搖晃。右邊的玻璃窗外出
現一只拳頭,正『咚咚咚』地敲著車窗。可是,我知道那並不是警
官。警官不會那樣敲,而且也不會搖動車子。我大吃一驚,我該怎
麼辦呢?我的腦中一片混亂,我感到自己的腋下已經被冷汗浸濕
了。不開車不行了!我想。鑰匙!對了!快轉動鑰匙。我伸手抓住
鑰匙往右轉動,我聽得到汽車馬達迴轉的聲音。
但是,引擎卻無法發動。
我的手指不停地顫抖。我閉上眼睛,再度緩緩地轉動鑰匙。不過,
還是不行。我只聽到好像碰到巨大的牆壁般的『嘎嘎』聲。一直在
原地打轉,一直在原地打轉。然後男人們——那兩個影子又繼續搖
動我的車子。那種晃動逐漸增強。他們大概想把這輛車掀翻吧!
似乎有點不對勁!我想。只要先冷靜下來我就可以理出一個頭緒。
總會想出辦法的。冷靜、慢慢地、好好地思考。事情有點不對勁!
有什麼地方不對勁。
可是,究竟有什麼不對勁,我也不知道。我的頭惱,已經被濃密的
黑暗塞滿了,它已經無法再帶我去那裏了。我的手繼續不停地顫
抖。我拔掉鑰匙,想重新再插一次試試看。但是我的手抖個不停,
無法準確地把鑰匙插進鎖孔裏。當我想再試一次時,鑰匙卻掉在車
上。我彎腰去撿鑰匙,卻撿不到,因為車子晃動得太厲害了。我正
要彎下腰時,額頭便撞到方向盤了。
我絕望地靠在椅背上,然後雙手掩面,開始哭泣。除了哭泣之外,
別無他法。我的眼淚猶如斷了線的珍珠般、撲簌簌地掉落。我孤零
零地被關在這個小箱子裹,無處可逃。現在正是夜深人靜的時刻,
而那兩個男人繼續搖晃我的車子,他們想要把我的車掀翻。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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