損害尊嚴的恐怖，不勝枚舉，在不平衡的婚姻中，一頭大的那一個一定處處佔上風，一頭小的那一個，一定處處吃癟，沒有他應該有的地位。夫婦者，敵體也，好像麻將上的「一般高」，誰也不比誰大，誰也不比誰小，一旦發生了一頭大一頭小，那就不是「一般高」，而是「一條龍」，就有龍頭龍尾的分別啦。丈夫尾大不掉，太太一定受不了。太太尾大不掉，丈夫也同樣難以消化。郭子儀先生的兒子郭曖先生，娶了昇平公主，這位公主到了郭家，按道理應該先參見公婆的，她卻嚴詞拒絕，理由很簡單，你老爸老媽見了俺爸俺媽都磕頭如搗蒜，功高蓋世算個屁，俺爸俺媽一生起氣來可以殺你們全家，你家吃的喝的還不都是俺爸俺媽賞賜的，這頭怎可以隨便亂磕？把郭曖先生氣得發癲。幸虧郭子儀先生到底薑是老的辣，知道厲害，不參見就不參見吧。就憑這麼件小事，可看出該媳婦不同其他媳婦，該太太也不同於其他太太。郭子儀先生生日那天，貴賓雲集，七子八婿，當然要拜壽，昇平公主又不肯啦，理由還是老理由，郭曖先生年輕火大，這次就來了個不客氣，把她閣下痛揍一頓，還大罵：「妳以為妳老爸是皇帝了不起呀，我爸是因為瞧不起皇帝才不幹那玩意的。」(史書上的文言文是：「汝以汝父為天子耶？吾父薄天子而不為。」)昇平公主吃了眼前虧，收拾收拾小包袱，哭哭啼啼，進宮告狀。郭子儀先生聽說，魂飛天外，壽也不做啦，馬上把兒子綁起來，到皇帝那裡，父子二人，跪地請罪。
中國河南省有一齣地方戲叫「打金枝」，金枝大概是指金枝玉葉的意思，把公主鼻孔朝天跟駙馬的不肯服氣跟公公的誠惶誠恐描繪得淋漓盡致。其中有段唱詞是：「床下行過君臣禮，上床再敘夫妻情。」這種大義滅親的舉動，你說該怎麼辦吧！幸虧皇帝老爺還算明理，知道問題出在哪裡，告訴郭子儀先生說：「不癡不聾，不作阿家翁，兒女閨房之言，何足聽也。」大事化小，小事化無。如果遇到壞心眼的傢伙，小事化大，好小子，你敢欺負我女兒，那不是瞧不起咱家嗎？錦衣衛，拉出去砍了，那就比得了癌症還要嚴重。
中國五千年傳統文化中，至少有三件文化實在優秀不起來，一樣是宦官，一樣是女人纏小腳，一樣是男人姬妾如雲。宦官一直到清朝下台鞠躬之後才算取消。小腳的壽命好像多延長了四十年，對日抗戰時，中國北方鄉下還是有人照纏不誤。至於姨太太，目前還是很盛行。可是在北齊王朝時代，所有王公大臣或達官貴人，跟現在美國一樣，無論怎麼在外面胡搞，家裡卻硬是只有一個太太，絕沒有小老婆的，原因就在於他們差不多娶的都是公主。而北齊王朝從頭到尾又都是暴君，一旦公主們打了小報告，說她丈夫包了二奶啦，準是喀嚓一聲。這固然可為女性同胞吐一口氣，但也可看出不平衡婚姻實在是殺機四伏。
印象裡面我好像有聊到過門當戶對這件事，沒多久就收到幾封留言，已有一段時日，詳細用辭已忘掉啦，不過大意倒是記得的，均一口咬定我腦袋裡封建餘孽太多，落伍觀念太重。一直到今天，一想起該幾位讀者老爺，就要跺腳──恨不得跺到他腳上。因為那幾位讀者老爺的意思是說，「門當戶對」是老腐敗玩藝，現在是啥時代啦，再幫這種腔，不是封建餘孽是什麼？
可是我倒覺得話不能這麼說，無論它是過去的也好，外洋的也好，我們必須有選擇的拋棄，有選擇的保留。有些性急如火又愛國如狂的傢伙，主張起「西化」來，就像豬八戒吃人蔘果，連核帶皮一股腦兒都下了肚，認為要西化就徹底西化，洋人的洋槍洋砲輪船，固然得接受，連洋人的性病也得接受。而且嘲笑有選擇的接受是古老的「中學為體，西學為用」。關於這點，似乎有研究研究的必要，豬八戒如果非連核帶皮，甚至連毛毛蟲都一口吞下去，就吃不了人蔘果，那麼，一口吞下去也未嘗不可；但是如果他可以把毛毛蟲彈掉，把皮剝掉，把核挖掉，那牠就應該吃得乾乾淨淨的。同理，如果我們沒能力也沒智慧選擇，得把花柳病弄到身上才能全盤西化，那害害花柳病也沒啥了不起。如果不必害花柳病也可以西化，照樣能製造洋槍洋砲輪船，照樣可以民主法治，照樣可以公平競爭，照樣可以維持人性的尊嚴和價值，就不用大無畏的去害花柳病。
一句話說完，我們應該有選擇的接受遺產，有選擇的接受西方那一套，如果遺產百分之九十九是糟透了的，就不妨選擇剩下來的百分之一。如果西方人那一套有百分之九十九是精華，就應該拒絕剩下來的百分之一。美國當然是台灣的一個活榜樣，但像美國的三Ｋ黨，我們就不必為了西化，先也組織一個，然後又去努力消滅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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