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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載【言妍-白蝶藤蘿】之十一 《前一篇 回她的日記本 後一篇》 別讓自以為是的想法限制了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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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名: 轉載【言妍-白蝶藤蘿】完結篇
作者: ღ 雪兒 ღ 日期: 2008.07.14  天氣:  心情:
第八章

民國五十四年,中秋方過,月漸漸缺,夜深而涼。

  在一大片雜草叢生的荒原邊緣,立著幾排粗陋的木屋,在星月燈火皆暗淡之下,活像瑟縮在沙地上的幾只小蟲。

  遠處有隱隱的川流聲,彈奏著千古的月光,單調冷漠。近處有歌聲,不知來自電視或收音機,是“群星會”的片頭歌:“生命如花籃,需要花裝扮。年華如彩霞,容易褪色樣……”

  敏貞把親手裁制的白洋裝穿在身上,再係上淺黃的軟緞腰帶,垂下長長的蝴蝶結,像一朵白蝶花,或許該說,是即將凋萎的白蝶花。青春已如夕顏,即將被黑夜吞噬,母親死於年華尚在的三十三歲,如果自己一生與母親命源相通,就只剩四年好活了。

  她用力咳兩聲,肺穿骨地疼。她仍不顧醫生的勸告,斜靠枕上縫著一件小女孩的衣裳,細紗織的粉紅質料,一朵實、一朵虛的花,是她為工廠設計的,穿在身上,像浮在清水面的芙蓉。

  她喘一口氣,看看這屋子,小但幹凈;窗簾枕被上有花,瓶裏有花,還有彩色石子綁成的垂吊飾品,有洞的還插著幹的蘆葦花。

  比較醒目的是一架毛衣機器,一個繡花臺,一張設計兼吃飯用的大桌面。這幾年她就靠這些來維持自己的生活,但也因為日夜辛勞,招來了差點致命的疾病。

  肺炎引發氣喘的發作,在特效藥及呼吸器的幫助下,她總算撿回一條命。

  但醫生警告她說:“你必須靜靜療養,至少一年以上,而且不能再碰布疋,不管是麻、棉或人造纖維都不可以,那裏面的纖維會毀了你的氣管和肺部。”

  那怎麼行呢?布疋是她的興趣和維生的工具呀!而且她不能死,她要躍過母親三十三歲的關卡,這不僅是對命運的抗爭,只因她還有一個女兒要撫養呀!

  旭萱,是她和紹遠那一夜的結果。

  當她知道自己懷孕時,震驚慌亂極了!她和紹遠既無未來可言,這孩子豈不是要害死她嗎?他為了前程、報恩或其他莫名其妙的理由都可以犧牲她,還會承認孩子嗎?承認又如何?不過是另一場悲劇的開始而已。

  所以,不到一天的時間,她就選擇離開,反正不告而別和失蹤,也不是第一次了,沒有人會懷疑什麼。

  坐在火車上,她想到墮胎,但母親喪子、求子的痛苦深深烙印在她童年的心版上,她絕對沒有辦法去扼殺一條脆弱珍貴的小生命。

  她到臺中投奔彩霞和增義夫婦,在他們租來的小閣樓裏,三個人討論了一晚上,彩霞挺著七個月的身孕,對墮胎的想法很矛盾,最後不改豪爽的脾氣,很阿莎力的說:“生下來吧!一枝草、一點霹,若養不下去,還有我呢!”

  第二年中部橫貫公路通車,增義和一些退伍同胞到梨山種水果,敏貞就和彩霞留在平地互相扶持。

  三年前因為外銷市場蓬勃,他們又到臺南的紡織廠工作,沒多久,增義也來當司機,生活才逐漸安定。

  哪曉得她會得這種折磨人的病呢?差點拖累了已有三個孩子的彩霞;才五歲半的旭萱更是一副驚惶的模樣,使她想起幼年失母的自己。幾夜思索,她終於決定聯絡惜梅姨。

  把旭萱交到惜梅姨手上,她即便是死,也安心了。

  她放下針線,吃了桌上的藥。

  旭萱跑進門問:“我和彩霞姨他們去夜市玩,好嗎?”

  “今晚不行,我們要等姨婆來。”敏貞回答女兒。

  “你確定惜梅姨會來嗎?”彩霞跨過門檻問,她現在是完全的素粧,看不出一點曾有的風塵味。

  “電報上寫的,她不是輕易失約的人。”敏貞說。

  “萱萱,真失禮啦!”彩霞彎下腰對小女孩說:“明天晚上我們還會去,我們等你一起撈金魚羅!”

  母女兩個站在門口,看著增義和彩霞各騎著腳踏車,後面綁了藤椅,擠塞三個孩子,向黑暗中的沙石路行去。

  “來,萱萱,你的新衣服修好了!”敏貞為讓女兒高興,討好地說:“可以穿了。”

  萱萱馬上苦臉變笑臉,讓媽媽在身上西套東扣。

  敏貞替女兒拉直襯衣,係好肩上的兩只蝴蝶結,眼前就是一個粉紅色的小公主,帶著甜美的笑容。

  那雙眼睛多像紹遠呀!圓圓大大的,睫毛密而長、雙眼皮深而明,彷佛兩塊無暇的黑玉,在月彎眉下閃燦著。

  分明是屬於馮家人的目光,敏貞不但不厭惡,反而有說不出的喜愛。畢竟是自己懷胎十月的親骨肉,即使由眼神和輪廊看出了秀子或紹遠的摸樣,也能髐ㄓ須N。

  取名旭萱,是九個太陽照亮著母親的意思。

  當年敏貞真的絕望透頂,整個人如在凍原底層,行走、吃飯都像一塊冰,一雙空洞害怕的眸子都凝結了。是旭萱給她溫暖,嬰兒哭,她也哭,哭到第三年,冰霜融化,人才慢慢有了熱力,周圍的冷意也消失了。

  往事能夠推到遠處了,但仍是不願去碰觸,對紹遠的怨恨,還是可以在心中劃下流血的傷口。

  出走後,她只寫給惜梅姨一封信,內容沒頭沒尾:我很抱歉,我太自私自利,注定要一輩子有家歸不得,注定要永遠孤獨飄泊。我走了,在天涯、在海角,我會好好活著。這對每一個人都好。

  這些看似混亂無章的話,只有紹遠看得懂,她的一字一句都是在鞭苔他的虛偽無情,害她要背更重的十字架。

  “媽媽,你哭了嗎?”旭萱手湊到她的臉上。

  “是嗎?那一定是覺得你太漂亮了,和白雪公主一樣。”她捧著女兒柔嫩的小臉蛋說。

  “你也很漂亮呀!像城堡裏的睡美人。”旭萱很天真地說,臉仰得如太陽花。

  “是呀!我現在也不能碰紡紗機和針線了!”敏貞點點她的小鼻子,笑著說。

  她將女兒熱呼呼的身子抱在懷中。那麼多年過去了,她仍常常會訝異,在她和紹遠那種情況下,還會生出這樣聰慧美麗的孩子來,老天行事有時也真無道理可言。或者是老天憐她,派個小天使來安慰她吧!

  她們正彼此讚美對方的衣服時,外面有汽車輾過沙土的聲音,敏貞立刻猜到是惜梅,心情不禁緊張起來。

  旭萱跑到門口,看到一個打扮得好高雅的太太從黑亮的轎車裏出來,先是左右張望,一臉困惑,然後才發現依在門框上的小身影。

  “小妹妹,這是十七號嗎?”惜梅傾著身,微笑地問旭萱,“我找一位黃敏貞小姐,她住這裏嗎?”

  “惜梅姨!”敏貞站在昏暗的屋內叫她。

  “敏貞?”惜梅睜大眼睛,一腳跨進,“真的是你?哦!感謝天!真是你!這些年我們可是找你找得好苦,幾乎跑遍臺灣,你就一直住這裏嗎?為什麼要走?為什麼不聯絡我們?”

  惜梅的每一句話都飽含多年相尋的焦慮和辛酸,說到最後已然硬咽,敏貞也忍不住清清落淚。

  姨甥倆手臂挽著,對面而泣,小小的空間盡是悲傷。

  許久許久,敏貞抬起頭,才看到站在一旁的紀仁。

  “姨丈。”她啞著聲叫。

  “敏貞,家裏的每個人,沒有不天天念著你的。”紀仁想微笑,心卻太沉重,“你這次走得太遠太久了!”

  “是呀!看你瘦成這樣,又住在這種地方。”惜梅仔細看她,幾回拭淚,“你在信上說生病了,到底生什麼病?我特地找你姨丈來,有他在,保證沒有問題,你不要害怕。”

  敏貞扶惜梅坐下,簡單說明發病的經過和診斷。

  “照醫生說的,你是應該好好調養,若再不注意,感染了肺結核或引發出肺症,那可就麻煩了。”紀仁說。

  “怎麼會弄成這樣呢?”惜梅憂結著眉說。

  此時,坐在床角的旭萱拉拉媽媽衣角。

  “哦!來叫姨公和姨婆。”敏貞抱起旭萱說:“這是我的女兒,小名叫萱萱。”

  “你結婚了?還有這麼大的女兒了?”惜梅驚訝萬分,“你先生呢?他怎麼不在這裏照顧你呢?”

  “我……”敏貞遲疑著,難以啟齒。

  惜梅忙著逗弄旭萱,沒看到敏貞的異樣,倒是紀仁感到事情並不單純,便對她們說:“我帶萱萱到前頭的夜市逛逛,讓你們好好說話。”

  “看她長得多像敏貞小時候,我剛才都沒注意到。”借梅牽過旭萱的小手說:“姨婆沒有準備見面禮,姨公待會兒買個洋娃娃給你,喜歡嗎?”

  旭萱有些害羞,不確定地看著媽媽。敏貞對她輕言幾句,她才跟著紀仁坐上那輛汽車。

  “好可愛的小女孩,那雙眼睛真亮,好聰明懂事的樣子。”他們走後,惜梅說。

  “阿姨,我並沒有結婚。”敏貞沒等她問便自己說。

  “什麼?沒有結婚?”惜梅無法消化這件事,半晌才又說:“那……那萱萱是……”

  “她是私生女。”敏貞鎮靜地說。

  “天呀!這……這就是你當年休學離家的原因嗎?”惜梅雖處在極度的震驚申,但她仍努力理出頭緒,“事情是怎麼發生的?誰是孩子的爸爸?難道……是紹遠?”

  這個名字像雷鼓般擊在敏貞的心坎,倉皇、心虛、失措、悵恨之下,她甚至忘了否認,只問:“你怎麼會提到……他呢?”

  “我知道你們談戀愛的事了。”惜梅追憶著說:“當年他看了你的信,在我面前痛哭失聲,我從沒見過他那樣子,詢問之下,才知道你們瞞著大家相愛好多年了。敏貞,你快把紹遠逼瘋了,這六年來,他從不放棄找你,整個人失魂落魄的,我看了都難過。”

  “他會失魂落魄?我絕不相信。”敏貞絞著手帕說:“我知道他事業有多成功黃家、朱家、邱家在紡織、成衣界以 合祥 的名號打響,甚至銷售到國外。我想他一定娶了邱宜芬,過著夫唱婦隨的生活了吧?”

  “大家是曾這麼希望,但紹遠不肯,他對你一直念念不忘,始終在等你回來。”惜梅說。

  “等我?”敏貞茫然了,多麼意外呀!但她堅決不受影響,倔強地說:“他不會等我,因為他早就背棄我,選擇了事業,才害我不得不再一次離家流浪,他根本從不顧念我!”

  “紹遠說過你們的爭執。敏貞,你太苛求他了!他從小被迫背負多少責任,你明白嗎?”惜梅說:“他不是個聖人,不是個完人,他只是個二十幾歲的大男孩,已經太多人利用他了,你為什麼不能體諒他呢?”

  “不是別人利用他,是他在利用別人!看看,他不是由一個窮小子變成青年企業家了嗎?”敏貞說。

  “事實上他是真的為了報恩。‘合祥’的事業上了軌道,他就離開了。他現在自己出來創業,從頭開始打拼,就是要向你表明心跡的。”惜梅說。

  “不!一切都太晚了!我們不要再說他了,好嗎?”敏貞哀求著。

  “可是萱萱怎麼辦?她總是紹遠的女兒。”惜梅說。

  “不!萱萱是我的,和紹遠一點關係都沒有……”敏貞聲音中有些歇斯底裏。

  “敏貞,你看過你母親的悲劇,為什麼要學她呢?把自己和所愛的人推到痛苦絕望的地步,不是太傻了嗎?退一步想吧!何必封死前面的路呢?”惜梅苦苦相勸。

  “死?不!我不想死,我絕不會像我母親,我要看著萱萱長大!”敏貞拉著惜梅的手說:“所以我才找你來,我需要你幫忙,但拜托不要再提紹遠,他只會讓我更活不下去而已!”

  敏貞臉上的淚、話中的痛苦,令惜梅不忍再逼,於是她只好說:“好吧!不提就不提。你要阿姨怎麼做呢?”

  “為了把身體養好,我要去療養院住一年,這期間能不能請你照顧萱萱?”敏貞說。

  “那是當然的。”惜梅說:“就是你,我也要親自看護,你姨丈自己是開醫院的,還去住什麼療養院呢?”

  “不行!我一去姨丈的醫院,大家就知道我的行蹤了,而我無法承受那些壓力,只怕病會更嚴重!”敏貞反對說。

  “我會想出辦法來,總之,我不會讓你到陌生的地方去養病,你姨丈也不會同意的!”惜梅斷然說。

  敏貞感覺累了,不想再辯。兩人談這幾年的生活,一問一答,手帕又哭溼了。

  不再談紹遠,他卻一直在敏貞心中,始終都在的。他竟沒有和邱宜芬結婚?他那時不是迫不及待投向宜芬的懷抱嗎?在那一夜後,在香港……

  他為她的離去而哭嗎?騙人的!他一向都那麼會偽裝……不能再想,她的生命太脆弱,再也容不下他了。

  他們之間的繩索早就不堪摧折,斷了。



  鐘輕輕敲響,敏貞收起畫架,把顏料清好。這是她休養中少數擁有的娛樂,多半時候她都靜躺閒坐,打算好好補償這六年身心的耗損。

  該是旭萱放學的時候了。她穿上大衣、戴著圍巾帽子,走入幹冷清寂的十二月天。

  這是一棟古雅的日式住宅,花園旁有一小門通到邱家天井,是惜梅買下後新打通的,兩家還共用一道長長的石墻,沿壁爬著牽牛花和九重葛。

  原屋主移民美國,廉價讓出。敏貞住進來,成了邱家神秘的客人,平日只見到紀仁、惜梅和送飯的傭人阿好。

  旭萱兩邊跑著,白日上幼稚園,黃昏要在邱家吃晚飯和看一會兒電視才回來睡覺。她每天總要吱喳學校和大宅的事,敏貞聽熟了老師、同學和幾個大小舅舅,但最讓人驚心的是兩個月前開始挂在旭萱嘴邊的馮叔叔。

  那天旭萱由大宅過來,手上拿著一個精致的搗米玩具,象牙色繪杜鵑的,巴掌大小。

  那種似曾相識感今敏貞慌亂,急忙問著:“這是誰給你的!”

  “馮叔叔呀!”旭萱說:“他人好好呀!一直和我說話,還說我好可愛。”

  敏貞從頭涼到腳底,差點站不住。她才緩過氣,惜梅已經出現在廚房的玄關。

  “阿姨,萱萱見過紹遠了嗎?”敏貞緊張地問。

  “紹遠今天剛從日本回來,我要阻止也來不及了。”惜梅臉上有些不安,“有一件事我一直沒說。紹遠出來創業後就住在我這裏,他的公司也在附近。”

  “什麼?你為什麼不早說呢?早知道他在這裏,我死也不會來的!”敏貞叫著。

  惜梅一邊按住敏貞,一邊叫旭萱到房間玩,才說:“我就猜到你會有這種反應,所以才不敢說。你大可放心,紹遠也不常在的,他有時住公司、有時出國、有時跑中南部,也等於居無定所,我這兒只是他歇腳的一站,他不會發現你的。”

  “真的?”敏貞的心仍無法靜下來。

  “我絕不騙你。”惜梅遲疑一下又說:“不過,你該看看他們兩個相處的樣子,一見就投緣,不愧是父女天性。”

  “阿姨,求你別說了!”敏貞撫著心口說。

  “好吧!”惜梅嘆一口氣說。

  從那日起,敏貞就常處在思潮起伏中,尤其旭萱提到紹遠的次數愈來愈多,她毫不費力就愛上這位馮叔叔。有幾回敏貞甚至看到他們在天井玩。

  她癡立在半掩的門內,偷窺六年不見的紹遠。他沒什麼變,仍是他走出黃記準備去香港的樣子,俊朗和自信就像附在他身上的兩個影子,隨著時日和成功只會更加深而已。

  太陽永遠是閃亮的,不似月有殘缺。她望著自己瘦得見骨的手臂,摸著尖細的臉龐,淚不禁落下。

  病,藥物及疲憊,使她不得不習慣紹遠的近在咫尺。

  小門邊有惜梅新種的山茶花;紅傃粉白在樹上,也鋪了滿地。她想到秀里庭院的山茶,母親墳前可曾記得供給?還有早隨大水而逝的白蝶花和樹王,可曾另外落地生根?



  童稚的笑聲由天井傳來,一下子旭萱小小的身子就鑽了過來。

  “媽媽,小朋友都好喜歡你畫的卡片,每一個人都搶著和我玩!”旭萱說著,由粉紅色書包拿出一疊白紙說:“他們也要你畫,他們最喜歡白蝶花那一張。”

  敏貞笑著接住,正想再問,旭萱轉身就跑掉了。

  “你要去哪裏?”她在後面叫。

  “馮叔叔回來了,他說要給我禮物!”旭萱頭也不回地說。

  紹遠出差一星期,旭萱天天念著。敏貞也不得不承認骨肉間的微妙感情,大太陽和小太陽,他們父女根本是同個性的人,他真的都沒有察覺一絲的異樣嗎?

  她慢慢走回屋內,才要坐下,電話鈴便尖銳地響起。

  奇怪,除了她打到大宅,很少人打來,惜梅有事都會親自來說,這會是誰呢?

  她剛拿起話筒,那端的惜梅就連珠炮似地說:“紹遠過去你那裏了!他知道是你了,我擋也擋不住……”

  “怎麼會呢?是誰泄密的?”敏貞手腳都軟了。

  “我也搞不清楚。萱萱給他看幾張卡片,他就一口咬定是你畫的。他說他太熟悉你的畫,特別是那張蝴蝶花或什麼花的……”惜梅快速地說。

  天呀!白蝶花!她竟如此大意!

  由廚房的窗口,她看見紹遠撞開小門,直直衝來。

  不!她不想見他,她還沒有準備好,一切都承受不起!

  敏貞把電話一丟,恰好來得及鎖上後門。

  “敏貞!”他在門外叫著,手用力拍打門。

  她的心臟幾乎停止。對了!窗戶!她設法合上窗簾,恰巧對著紹遠的臉,他嘶吼她的名字!

  “刷!”廚房的窗。“刷!”飯廳的窗。“刷!”客廳的窗。她在房子裏繞,他在房子外繞。天呀!怎麼辦?

  還有哪裏?呀!前門!她想到去鎖,但已經太遲了!

  紹遠破門而入,差點撞到玄關旁的一盆花。他站直了身體,看著她,像被電擊一般,表情分不出是喜是怒,彷佛穿過幾百年來尋她的幽靈。

  “敏貞!”他聲音喑啞。

  倣佛一記驚雷劈裂她腳下的地板,她跳開,本能地往臥房跑。日式紙門拉下,小小的鉤扣上,她整個人癱倒在門邊。

  “敏貞!開門!你知道我很容易打破這門的!”他說,把地板踩得嘎嘎作響。

  “你走開!不要來吵我!我不要見你,我發誓要一生一世遠離你,你不要害我!”她終於受不了的開口了。

  “我也發誓用一生一世也要找到你,然後不再讓你走出我的視線,我說到做到,我非要打掉這扇阻隔我們的門不可!”他仍不停鍍步,聲音在屋子的四周震蕩。

  突然,惜梅在後門拍叫著,敏貞如逢救星。

  “紹遠,別逼敏貞,她病才剛好,人還很虛弱,不能受刺激的!”惜梅急促地說:“你先出來,讓我和她談一談,好嗎?”

  “不!我絕不讓步!以前我就是太順著她,才會失去她;今天我一定要鎖住她,不再讓她有任何逃脫的藉口!”他用不容辯駁的口吻說:“惜梅姨,我和敏貞的事必須徹底解決,沒有人能幫忙的,給我們一個機會,好嗎?”

  “阿姨,不要走!”敏貞求著。

  “敏貞,聽聽紹遠怎麼說吧!”惜梅也懇求的說。

  “他太虛偽狡詐,沒有一句話可信!”敏貞聽著阿姨遠去的腳步聲,叫道:“你們要害死我嗎?”

  “你要死,我就陪你一起死。”紹遠冷硬地說。

  相識一生,她沒聽過他用這種口氣對人說話,他向來都是談判協調的高手,即便發了脾氣也有轉圓餘地,不像這一次,連死也挂上嘴邊,那樣陰沉決絕,彷佛陽光之地變成地獄幽谷。

  這六年,他畢竟也有不同了。

  “死?你哪裏知道死的滋味!”她悲憤地說。

  “我知道。”他沒有激動爭論,只用比她更寒透的聲音說:“當我讀到你的離家信時;當我了解所發生的一切時;當我穿過天井、明白萱萱是我的女兒時;我的心一寸一寸被虐殺,像死了幾個輪回了,那種痛苦和絕望,或許你都不曾嘗過。”

  “痛苦?馮家人除了掠奪,能感受什麼痛苦?”她咬著牙說:“還有,萱萱不是你的女兒!”

  “我不想浪費時間辯論這鐵的事實。”他也坐下來,隔著一道薄薄的紙門說:“我只能說,我很抱歉,那一夜我醉死了,以為只是一場妄想癡夢,我沒想到那是真的,雖然一切那麼真……直到你走後的兩個月,我整理紙箱,發現到你的襯裙和我的汗衫疊在一起,上面沾著血跡,我才明白那不是夢。我還跑到臺東去找畢業那日送我回宿舍的張志清,他說你照顧我一晚,還準備買早點給我吃!你無法想像我當時的心情,我對著太平洋喊了一遍又一遍:你為什麼不說呢?我現在仍要問:你為什麼不告訴我呢?”

  “你說,你不記得那一夜……”她太震驚了,往事如走馬燈掠過,難怪他從來不提,她卻以為他存心背叛。

  “我記得你的味道和感覺,但不相信是真的。我醒後不見你的人,而你依舊充滿敵意,所以我更確定那是一場夢。”他又問一遍:“你為什麼不說呢?”

  “因為我在買早點的路上,看見你和邱宜芬準備去吃飯、看電影。”那一幕,說出來仍令她心痛,“我以為你在對我做徹底的宣告和決裂。”

  “你這不是拿刀殺死我一次嗎?殺我之前,你甚至連讓我說話的機會都沒有!”他聲音揚起,有哀絕的凄厲。

  舊創至深,血盡骨蝕,兩人久久不能言語,空氣亦凝滯不動。

  “你懷孕了,所以休學?”他又開口,情緒似已然平靜。

  “你我己經決裂,形同陌路,你管不著我!”她說。

  “敏貞,不要逼我撞破紙門!”他忍著脾氣說:“宣告決裂的是你,不是我!”

  “是你先選擇事業的!”她生氣說。

  “我什麼都沒選,出這莫名其妙的鬼題目的人是你!”他亦不甘示弱,“愛情和親情,怎能拿來當條件或測試呢?”

  惜梅輕敲後門,小心委婉地說:“吃飯時間到了,別讓敏貞餓肚子了。還有,萱萱要找媽媽。”

  “惜梅姨,很對不起,我們還沒談完。”紹遠搶著回答,“請把飯菜留在門口,萱萱也請你安撫一下。”

  “阿姨!”敏貞叫著,但沒有人理她。

  他打開後門,端了飯菜進來,依然坐在她房門口。

  “出來吃飯吧!”他說。

  “不!只要你在,我寧可餓死!”她倔強地說。

  “很好,我陪你,我們就一起餓死。”他立刻說。

  他果真變了。以前他最怕她的任性驕縱,只要她一哭一鬧,做點委屈狀,他即收斂自己來討好她。如今她以死來威脅,他竟無動於衷,簡直太鐵石心腸了!

  “你才舍不得餓死呢!你的事業正看好,榮華富貴已在手中,是少年有成、事事如意,你死不了的!”她諷刺地說。

  “信不信?我可以一彈指間讓一切都煙消雲散,沒有你,那些東西一點意義都沒有!”他幹脆的說。

  “你不必對我甜言蜜語,沒有用的!”她撫著心說。

  “我不是甜言蜜語,我是實話實說。”他說:“我說過我的人生若有什麼野心,就是娶你為妻了。建立‘合祥’是為了報親恩,讓你父親親眼見到家業已興,秉聖、偉聖都有出息,我的責任也了了。現在我所有的成就一切都是為你,你若不要,我留著何用?”

  她不知該相信什麼了,以他的精力,他可以端坐幾天幾夜說服她,但她病著,怎麼支撐下去呢?

  “敏貞,不要再躲著我了!”見她不語,他轉為溫柔地說:“以前種種都是我的錯,請試著了解我的痛苦,你在離家信上的每句話,都像尖刀插在我的心上,我每多一份合約、多一筆進帳、多設一個廠,刀就愈插愈深。現在我是你的了,你要有家歸不得、要流浪飄泊、要在天涯在海角,我都會毫不猶豫的陪著你。”

  敏貞的淚終於掉下來,她忍不住低泣說:“太遲了!你今天可以了,我卻不行了!惜梅姨沒告訴你,我的身體狀況嗎?我不再適合陪你或被你陪了,我現在只想安靜地生活,看萱萱長大成人。”

  “不管你變成什麼樣,你都是我唯一的敏貞。”他不妥協地說:“你若再不理我,不如我們就此刻死了,我了無遺憾,只怕萱萱成為無父無母的孤兒!”

  “你什麼時候學會威脅人了!”她止住淚說。

  “我被你訓練了二十年,你忘了嗎?”他說:“還記得那首‘藤樹歌’吧?生死都要糾纏在一起,你這一生是擺脫不了我了。”

  “你這是何苦呢?”她哽咽地說。

  “我愛你,難道就那麼難以理解嗎?”他站起來說,“你再不開門,我真要撞了!”

  “不!再等五分鐘。”她把鉤子打開,人站得遠遠的。

  他喃喃訴說著六年的相思,他問她答。

  五分鐘過後,她說:“你可以開門了!”

  紙門滑開,他們終於面對面。她停留原地,眼中仍有害怕;他的神情則充滿愛和喜悅,幾大步向前,緊緊抱住她。

  “哦!敏貞!”他激動地說。

  久違的溫暖懷抱,不再有恨,也沒有想像的困難。她將雙手攀上他的背,感覺到在秀里溪畔陪她玩土的六歲男孩、在黃記前送她竹蚱蜢的十歲男孩、在公路局車站伴她上學的十七歲男孩、和她一起看樹王及白蝶花的二十歲大男孩……如今卻是以死相脅,要保護她一生一世的男人了!

  她倦了,沒有力氣再拒絕前世早已注定的緣分了!

  母親的悲劇不會再重演。所有的悲傷哀愁都在這一刻結束,旭萱才會有完全不一樣的人生。

  帶著淚,在他懷中,她唇畔有了久違的微笑,像一朵冉冉飛起的白蝶花。



尾聲

陽春三月,太陽照在這二樓的辦公室。敏貞在後面泡茶,茶葉是哲夫閒來沒事親手焙制的,產量稀少,十分珍貴,只供親友品茗。黃家早已投入紡織工業,“黃記”隨著時代潮流,成為歷史名詞了。

  她和紹遠在一月結婚,因有旭萱,所以並沒有回秀里請客,只煩擾黃、馮兩家近親北上喝喜酒。

  人人對婚事都松了一口氣,事後她才知道,紹遠已放出“此生非敏貞不娶”的話,沒有人勸得動他。

  “你們喜歡慢慢的、神秘的談戀愛,旁人可等不及了。”生了兩個孩子的敏月說:“十年也夠磨人了吧?”

  她想到姊姊的表情仍好笑,她們即使為人母了,個性還是差得天南地北。

  “哇!真香!”君秀走進來說:“味道果真不同凡響,外面幾個男生都等著喝茶了。”

  敏貞望著這容貌娟秀的女孩,微微一笑。她們兩個都曾為情走天涯,當過未婚媽媽,所以一見如故。

  “馬上好,這大概是我唯一能做的事了。”敏貞說。

  “你太謙虛了。誰不知道你是公司真正的董事長?你說做就做,你說不可以,紹遠哥哪兒都不去!”君秀說。

  君秀說的是高雄加工出口區成立的事,因為投資方便又免稅,已吸引不少外商。而美國的許多電子廠,恰恰是紹遠和君誠要走的方向,他們認為在未來,電子業又比紡織業更具有發展的潛力。

  紹遠唯一擔心的是,高雄的氣候不適合敏貞,幾乎是在半脅迫之下,他才放心去投資設廠。

  “你別聽他開玩笑,我哪能影響他?這是你們的專長,我能來泡茶就不錯了。”敏貞說。

  “對了! 合祥 不是一直想找你去設計服裝嗎?惜梅姨說你的天份是幾代相傳的,不能浪費。”君秀說。

  “合祥竟敢搶人?敏貞可是我老婆,她陪我還嫌不夠,哪能放她去桃園?”紹遠進門就對著敏貞笑說:“她泡茶技術也是一流,也傳了好兒代的!”

  “泡茶功夫是惜梅姨第一,紀仁姨丈還被燙了一個大疤,記得嗎?”敏貞也回他一笑。

  正霄在一陣笑聲中走進來,他皺著眉問:“什麼事那麼開心?”

  君秀沒有回答,只斜睨丈夫一眼說:“你的英文對我們的公司還有幫助嗎?”

  “怎麼沒有?正霄兄可是堂堂留美博士,他不行,還有誰行?”紹遠說。

  “君秀一直不信,在她的潛意識裏,我永遠是那個胸無點墨的伐木工人。”正霄一副委屈狀。

  “那我豈不更慘?敏貞還是把我當成她家做牛做馬的長工,天天頤指氣使,無法出頭。”紹遠臉拉得更長。

  “你胡說八道,我哪裏有?”敏貞輕輕打他一下。

  “你們沒聽過一句臺灣諺語嗎?‘驚某大丈夫’,愈怕老婆的丈夫就愈有出息。”君秀說:“惜梅姨到現在還偶爾將紀仁叔當送木炭的工人來管教,你們比紀仁叔多有成就呀!”

  敏貞掩嘴而笑。

  紹遠兩手一攤,對正霄說:“前輩都認輸了,我們還能說什麼呢?”

  這時,君誠的聲音由辦公室傳來:“喂!茶怎麼還沒有好?你們還舉行茶估儀式嗎?”

  君秀聽了,忙和正霄將茶端出去。紹遠一看沒人,便擁住妻子,聞著她身上的香味。

  “我要去接萱萱下課了。”敏貞掙脫開說。

  “你可以嗎?會不會太累了?”紹遠擔心的說。

  “這點路還難不倒我。”她拿起皮包就要走。

  “回到家打個電話給我!”他叮嚀著。

  “如果我記得的話。”她回答。



  外面陽光甚好,照得她全身暖洋洋的。自結婚以後,她的健康突飛猛進;一切都恢復到從前了。她第一次體會到樂觀和自信對人的身體有多重要。

  她望著藍藍的天空,幾片棉絮般的雲。幸福原來是那麼容易,放開心胸,有什麼過不去的。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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