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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名: 對就是對,錯就是錯
作者: 薔薇 日期: 2020.05.25  天氣:  心情:
到現在還是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先什麼都不說好了。


〈我的女性主義的第一堂課〉 楊婕
 
我的女性主義的第一堂課,是大學時期的男友教我的。
 
那年我二十歲,跟室友鬧翻,一個人搬出來。獨居的日子很孤單,我們在校園的一場典禮遇見,他大我七歲,念博士班。當時我正準備考研究所,遇上學術能力強的人就崇拜。且他又高又帥,講話斬釘截鐵,很可靠的模樣。
 
我們認識三天就在一起了。當時我太寂寞,決定抓住他。兩個人相遇很簡單,可是二十歲的我不知道,要跟另一個人活得一樣簡單,很難。
  
他說,我對自己、對妳,都懷抱很高的期望。
 
我們相處的時間幾乎都在我的小房間。他一來就盤踞那張大大的床,我窩在旁邊,仰頭看他的臉。「知道妳是寫作者,有點疑慮,怕被妳寫。」這句話在空氣裡被說出來的時候,我感覺有縫隙裂了開來,可我太想被愛,沒多想它。
 
事情就那麼一點點開始了。
  
他的口頭禪是:「對就是對,錯就是錯。」跟高中男友在補習班樓梯間親熱,他說,這是錯的,在室外,妳真噁心,真髒。跟當別人小三的朋友當朋友,他說,妳有沒有一點道德判斷?「妳腦袋不清楚,我要幫助妳走出以前的噩夢。」我不知道我有什麼噩夢,他說我有,我只好學著走出。
 
他解釋給我聽,「情人眼裡容不下一粒沙。」不管教就是不愛,不吃醋就是不愛。「我把妳放在手心上疼愛。」在他的要求下,我開始斷絕與他認為人品有問題的異性朋友的往來。
 
可是,他覺得我的每個朋友都有問題。跟朋友說話,我的腦袋開始出現兩種聲音,一個是我本來的聲音,一個是他的。從前的那個我欣然聆聽,從他體內長出來的我,則想指責朋友就像他指責我。我不曉得要用哪種聲音回話,漸漸地就不再見朋友。
  
交往一個月後,我關閉寫了多年的部落格,丟下所有讀我的人。我發現自己記下的都是衝突──他跟我世界裡的一切都衝突。我不曉得發生了什麼事,但公然說他壞話應該是不對的事。
 
在那之前我沒談過幾次戀愛,不知道什麼是戀愛。看到他這麼努力接受我,我想這就是愛吧。那我也要回報他的愛:我告訴自己努力變正常,變得像課本寫的那樣正常,變得像奇摩新聞下面的留言一樣正常。我好謝謝他願意忍耐我的髒,幫我清洗乾淨。他真愛我。
 
可是好孩子也有忘不掉的往事。遇到他之前我曾非常喜歡一個人。他認為那個人弄髒了我,對他恨之入骨。將那件事寫成散文〈時間情書〉,投稿教育部文藝創作獎。過一陣子告訴他,勃然大怒,問我為什麼不先問他?我困惑了很久,不知道投文學獎要請示他。
 
他要我致電主辦單位退賽。打去教育部,教育部的人說,馬上就要進決審了,麻煩妳寫一張切結書,證明自願退賽。我把那張紙拍下來,傳到網路,愛的呈堂證供。
 
退賽後一段時間,我手賤,又瞞著他投稿《聯合文學》。那時根本沒人知道我是誰,編輯卻留了稿,說會試著排進版面。一年半後,編輯來訊,說下個月要刊出。那是考碩士班筆試的前夕,我們已經很久沒吵這件事了,我早就忘記這是件事,興高采烈告訴他。他罵我罵了整個晚上,要我向聯文退稿。我說來不及了雜誌排版了,其實我不知道排版了沒反正我不想退。第二天筆試不曉得自己怎麼考完的,他說:「妳自找的。」
 
有時也跟他吵,你永遠不會懂我跟寫作的關係。他反駁:「我怎麼不懂?我也在寫論文啊,我當然懂!」
 
可以吵的還有很多。期末考去圖書館,留幾樣文具佔位子,考完試回來看到桌上多了一本書,正納悶,對面的男生說,看妳只放一點東西可能會被收走,順手幫妳佔位子。我道謝,回家後好興奮告訴他,今天碰到好人了欸,他大罵,「妳是不是做了什麼讓別人誤會的舉動?哪有人這麼好心幫別人佔位子?叫妳不要亂勾引別人!」跟久未見面的高中老師碰頭,聊到晚上十點半,他大罵,「一個人品沒問題的男老師會跟女學生單獨待這麼晚嗎?以後不准再跟老師出去了!」
 
他常質問我,妳又拈花惹草了嗎?去影印店跟老闆聊得投機,是勾引影印店老闆,被陌生人搭訕,是勾引陌生人。只要有人想跟我交談,都是我的錯。問他,難道你朋友都不會這樣?他說,都不會。難怪他沒朋友。
 
一惹他生氣,就罵我,「妳現在列入待觀察!」於是我總是陷在被分手的恐懼裡。我害怕分離,一提分手我就完全溫馴。
 
有時他也照顧我,比如好好求他,他就會載我去買東西。是的,求。想去全聯要哀求很久。求到最後他會帶我去。雖然下車買東西必須用跑的,讓他等久了會生氣。
 
不生氣的時候,他就開玩笑。只要是玩笑,都能無限上綱。他愛拿我的家人開玩笑,哀求他不要講家人,他會說:「妳自己可以講我為什麼不行?」跟他說我去做任何事,比如導聚,他都回,「不准去。」哀求他不要開玩笑,說我壓力好大。他笑了,「有什麼好有壓力的?如果我叫妳不要去妳就真的不去,我就不會開玩笑。既然妳會去,那我開玩笑有什麼不可以?」
  
開玩笑好好玩,他看到傷口就要踩。知道我很在意大學老師歐,連帶嫉妒得到歐認可的w,三不五時刻意提到w。看我表情變了,就笑。
 
可我還是覺得他對我很好。因為不知道什麼叫好。很愛就是很好的意思吧?他的世界確實只有我。他要我的世界也只有他。
 
與外界幾無接觸的日子,有個跟我比較有交情的學妹,偶爾把聽來的消息告訴我。有一次學妹轉述別人講我們的八卦,他認定學妹針對他。畢業前跟學妹約吃飯,他說,不准去市區吃,只能在學校附近吃。「她講我壞話,我讓妳跟她吃飯已經很好了,吃飯就吃飯,在哪吃都一樣,為什麼一定要去市區吃?」吵了很久,硬是去市區吃火鍋。
 
畢業典禮那天他來陪我,從頭到尾我都很小心不要讓他給我難看。典禮過程他倒是表現的不錯,結束去摩斯,裡面滿滿的畢業生,我在櫃檯等結帳,他說,「把畢業帽拿下來啦,現在典禮已經結束了,戴帽子很做作。」我說不要,「剛剛流汗,現在帽子拿下來頭髮會很亂。」他又催我,「趕快拿下來,妳看其他人都拿下來了,妳這樣真的很做作。」但今天是畢業典禮欸,「戴畢業帽到底哪裡做作,我不要拿。」然後,他伸出手,把我的帽子摘掉。
 
那一刻我有種衣服被剝光的感覺。我把帽子奪回來,去廁所重戴。走進廁所時,遇到不太熟的同班同學,勉強擠出微笑打招呼,他卻從後面追進來,大喊:「妳知不知道妳這樣真的很做作?」我覺得很想死,我最不堪的感情生活被別人撞見了。
 
碩士班到了台北,他幾乎每個週末上來找我。房間換了一個,還是整天關在裡面,無路可走。那時我最好的朋友也在政大,男友常來找她。他提議,週末大家可以一起出去玩。有一天他要我問朋友,下午要不要一起去淡水?朋友說今天已經排好計畫了,下次吧。
 
轉告他,他大罵我朋友不識相。再三向他確認,是不是在開玩笑?是不是真的覺得我朋友不識相?他說對啊,她很不識相啊,當然不是開玩笑。
 
那時我已經沒有力氣,再在任何人面前,替他粉飾。朋友囁嚅道,「呃,妳以後還是不要轉告我他講的話,免得我對他印象不好。」過陣子他來,又罵我朋友,我警告他上次的話已經告訴朋友。他氣急敗壞:「妳聽不出來我在開玩笑嗎?妳居然把這種話轉告妳朋友,我以後再也不要跟妳朋友見面!」那是半夜,他說天亮就要離開,考慮分手。我道歉道到天亮,他才答應再給我機會。
 
總是這樣。不管他多生氣,只要我低聲下氣道歉,他就會原諒我。一遍又一遍重複,宛如咒語:「只要妳乖乖聽我的就好。」
 
在這樣的生活裡,思考是禁忌,書寫也是禁忌。為了不惹他生氣,我幾乎什麼都不寫不發,偶爾會想我到底愛寫字還是愛他?只有一次投稿台中文學獎,寫心悸的聲響。不知道為什麼把他寫了進去而且寫得很悲哀,我想那是一種下意識的,自己不知道痛的痛。
 
到台北後,距離畢竟拉遠了些,我想回復一點點跟寫作的關係,偷偷溜去學校的文學寫作坊,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因為別人談論我的作品而流淚。
 
週末來找我,他比以前更喜歡推推打打。我的耐痛度極低,抗議無效,抓狂用盡全身力氣打回去換他翻臉,說我不懂別人在開玩笑。有一次一起逛秋水堂,踏進去才發現寫作坊的學弟坐櫃檯,我很緊張,怕他又動手,匆匆逃出來。走到馬路上他很生氣,「怎樣?跟我在一起很丟臉嗎?」
 
對啊很丟臉。我開始瞞著他做心理諮商,好多次諮商主題都是怎樣可以不被打?諮商師到後來也很無奈,說:「那妳就跑啊。」
 
跑,跑去哪?他甚至常常讓我在床上流血。
 
上男女板PO文,請大家幫我評估交往狀況。底下的人紛紛推文酸我,「你們真是天生一對」、「妳真的很幼稚」、「絕配啊」、「千萬別分啊」,我想那時我已經壞掉了。後來我寄逼信給其中一個罵我罵得最兇的人,寫了長長的細節,對方來信道歉,告訴我一定要堅強。
 
也許相處得太久,或在台北待久了,自我的意識慢慢長了一點回來。心裡有個聲音告訴我,絕不能跟這樣的人在一起一輩子。可另一個聲音又告訴我,相愛不容易,再拖一陣子吧。為此我申請了交換學生,跟自己說最遲一年後出發要分。
 
終於下定決心提分手那天,多少也做了玉石俱焚的準備。他居然沒抓狂,如夢初醒般,哭著留我,說一切都願意改。
  
他對生命的想像畢竟很簡單,可是,三年的時光已經換不回來了。
   
我毀了。他悲傷地問我,「我一直非常肯定妳的才華啊。難道妳不知道,自己很有才華嗎?」才華?一個人,被另一個人這樣對待,怎麼還會,保有才華那樣的東西呢?
  
只想起交往之初,哀求他不要一直否定我,那時他回:「笑死了,從來沒看過有人向別人要讚美的。」可是,看著他深情的眼神,我還是相當難過,覺得自己好殘忍背棄了他。
 
分手後好一段時間沒有力氣跟任何人說話。有一天跟高中的家教約吃飯,我當時還很衰弱,描述得支離破碎。家教聽完後說,如果這是他女兒,他一定揍死這個傷害他女兒的男生。我才意識到,喔,原來我被傷害了嗎?
 
那幾年家人朋友都不清楚我發生了什麼事,只隱約覺得我變得笨且遲鈍。慢慢察覺自己究竟遭遇了什麼,是每次看電影、電視,男主角對著女主角大吼大叫,我都有非常受傷的感覺。
 
也對「賤貨」、「爛貨」、「沒家教」這類詞彙很敏感,因為從前他都這樣說我。
  
是到更久之後,才理解,我碰上了一個控制狂,超級恐怖情人。我曾以為我深愛他,其實只是受害者為了活下去,對加害者的信仰。
  
回想起來,交往期間我唯一意識到自己病了的一次,是下課後在校門口等他載我吃晚餐。他一向不肯提早出門,走出教室才能撥電話。
  
那天他來得晚,我在校門乾等,以前辦營隊的夥伴忽然騎腳踏車經過,好開心過來找我。聊了幾句我開始緊張,怕他又罵我拈花惹草。於是我竟極其失禮地跟對方說:「對不起我男朋友等一下會過來接我,如果他看到我們在講話一定會罵我,你可以先離開嗎?」他說好好好,趕緊騎車走掉。正鬆一口氣,想我安全了,又有另一個學弟騎腳踏車經過,同樣好開心停下來找我。我只好重複一樣的話,他人也很好,立刻走掉。
  
如今八年過去了,我沒有忘。八年很久嗎?忘不了就代表不久。
  
可是在那之後,我再不曾有過那麼安穩的生活。後來交往對象幾乎個個都會劈腿、說謊,才發現他還是有一種老派的好處。就算是非常可怕的愛,至少全心全意,如假包換。
  
這是後話了。
     
    
●刊於聯合報副刊,2018/6/3-2018/6/4。
謝謝聯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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