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曲子，是德布西”貝加馬斯克組曲”裡的”月光(Clair de Lune)”。

微弱的前奏裡，一道銀色的月河緩緩流洩。
從Tannoy Belverderi喇叭為起點，我們的身體為終點那樣流動著。
然後，在逐漸豐富卻不失溫柔，陸續加入的合聲裡，我們被包圍，漂浮。

漂浮在雲層間隙灑落的皎潔月光裡…


蒂芙叫Casandra閉上眼睛。然後，遞給我一副耳塞。
我乖乖的把耳塞塞進耳朵裡─那是我戴過隔音效果最好的一副。

在我眼前有影無聲的世界裡，蒂芙擦著淡金色唇膏的嘴唇一張一合…表情溫柔…


她正唱著我聽不見的歌。


「爸爸，媽媽，我還有瑪莉…我們住在菜市場邊，一棟舊公寓的三樓…」

當我照蒂芙的手勢把耳塞拿下來時，Casandra已經開始了她的獨白。

蒂芙在嘴前豎起食指，示意我別出聲。

「媽媽是鋼琴老師…爸爸是修車工人…有一天，媽媽突然到學校接我，我們去了醫院」

蒂芙催眠的恐怖已經開始了…高傲的大小姐，Casandra，現在卻用著讓我聽來彆扭萬分的孩童語氣…

「爸爸躺在床上，嘴唇跟圖畫紙一樣白，他的腳有一隻不見了…」

Casandra敘述著生命中每一個讓自己印象深刻的畫面。

「之後，媽媽每天都好晚回家，累的不想跟任何人說話。而爸爸只是等著媽媽回來…然後拿附近所有可以拿到的東西摔媽媽」

Casandra的眼角閃著淚光。不知道是為了那樣的父親，還是為了疲於奔命的母親？

「有一天，媽媽沒有回來，爸爸從床上摔了下來，在地上爬，然後用頭去撞牆壁，牆上都是血…然後，他叫我過去。我好害怕，但是還是走過去。然後爸爸抱著我哭，我陪爸爸一起哭了一整晚，腳好麻好麻…」

我看看閉著眼睛用孩童表情說話的Casandra，再看看蒂芙。蒂芙垂下了眼角。

「後來，爸爸裝了新的腳，然後到處去賣瑪莉的小孩，賣了很多很多。我們家有越來越多狗。爸爸一直賣他們的小孩」


「然後…有一天瑪莉死了…從那天起，我開始不跟爸爸說話」

Casandra的聲音成熟了一些…這又是她幾歲的時後發生的事情呢？

「狗兒都變成賺錢的工具了…他們沒幾年就會死，跟瑪莉一樣。我們的房子越換越大，爸爸的朋友也越來越多。當他在外人的面前越熱情，在家時也越沉默」

我靜靜的在腦海中描繪那樣的畫面…一個越來越成功的生意人，回到家後，面對的是再也不被當作家人的狗兒和不原諒自己的女兒─那等於是只有自己的世界。

「爸爸醉醺醺的回家後，偶而還會在我面前說一些關於媽媽的，難聽的話。他不知道我跟媽媽仍會見面。每次我替媽媽說好話，他就會大發雷霆，我便更加的激怒他，利用他打我之後的愧疚來得到更多的零用錢」

我在心裡默默的想著：當同學在麥當勞炸薯條的白鐵鍋前油著臉，揮汗賺取微薄工資的時候，這小妞只要挨一頓打，就有了人家好幾個月的薪水。

「學會用化妝來遮蓋瘀青的同時，我也學會了怎麼吸引男孩子的目光。我喜歡的男孩子很容易就答應了我的告白…我的王子，有一天會帶我逃離冰冷的家，在灑滿陽光的地方為我套上婚戒…我帶他回家，卻被爸爸撞見他趴在我身上。爸爸說，我就跟媽媽一樣…是婊子、母狗…」

就連在睡夢中囈語，我都能感受到Casandra的聲調─就像用著一把生鏽的刀，困難卻不皺眉的切割著自己…

她就快要和真正的自己分離了…

「王子離開了，再也沒有回來。我更加的憎恨爸爸。他幾乎奪走了所有我愛的事物，媽媽、瑪莉、我的初戀男友。我不停的遇見用著王子姿態翩翩降臨在我身邊的男人…直到最後，我終於發現，他們都不是王子，而我成了不折不扣的婊子…」

看來像是睡著的Casandra，嘴角浮現了一絲笑容…像極地裡的冰柱那樣，銳利而寒冷。

「爸爸的詛咒應驗了…我酗酒、嗑藥。我不在乎離開夜店時身邊的男人是誰…也不在乎援交後能得到多少錢…我根本不在乎…我的身體越是遭到玩弄，反而越有報復的快感…」


把生命跟身體當作商品買賣，漸漸的，就會忘記他們真正的價值。
人與生俱來的情感，慢慢的與心剝離。風一吹，就飛到看不到的地方去了…

身體不再重要、感情不再重要。
當只能寄託在金錢跟物質之上時…


人就失去愛的能力。


「心也會越來越空虛唷…」我忍不住自言自語。


Casandra醒了。

睜開眼的一剎那，她的眼睛就像壞掉的水龍頭一樣。我從來沒有看過那麼驚人的眼淚！

「怎麼回事…？」
Casandra茫然看著自己的雙手，越來越模糊不清。
她的淚線已經不受控制了…

「好悲傷…可是，究竟是什麼事？」
雖然感到不明究理，但心裡湧現的感受又是那麼樣的真實而具體。

蒂芙只是坐在原地，嘆了一口氣：
「妳只是壓抑太久了…」

我只好上前去，拍拍Casandra的肩膀。
她卻直接撲進我懷裡。

“當人瞞著自己，做著會令良心難過的事情時。其實，心裡的那個自己都知道喔！”
我想起以前在某部電影看過的台詞。



我保持不動的姿勢，茫然看著時鐘的長針從4走到8，一點四十分了。



整整哭了20分鐘。Casandra終於抬起頭，帶著微笑：
「覺得…好像從來沒有這麼輕鬆過…」


「噗哧！突然覺得，好像從來沒有這麼近看過斑馬！」
我指著Casandra的臉，笑得超逼機：

「妳的眼線，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