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來這兒做什麼?」
「我是下來找月娘的。」
「什麼名兒?」
「皎玥。」
「那妳不就已經是月了?」
「不,月娘…不見了。」
她蹦跳著,回身看他的時候,眼睛水得像是清澈的潭淵,那樣好看。
他在戰場邊的天湖旁遇見她,碰見時候,他差點殺了人,幸好收劍收得夠快:「誰?」
「你又是誰?」一點兒也不怕擱在她頸子上的劍,她張著大眼看他。
瞟了眼她手邊的水袋,以及小行囊,他退開:「不遠處是戰場。」
「那你不是賊,就是將。」說了等於白說。
「那你說我是什麼?」
「看看這張一臉上的強氣,不是將,是什麼呢?」擺擺手推開劍刃,她拍了拍手上的灰,背起包袱轉身就走。
「往何而去?」
「能找得到月娘的地方。」
深深看了她一眼,正想往回走,卻見她蹦著回身,臉上像兔兒那樣可愛,一雙眼清澄澄地看著他:「將軍,再見面時候,可不要又揮劍對我!」笑了笑,又蹦著走了。
他沒說什麼,勾著嘴角走了,身旁竄出了黑影來:「皇子,是否…」
「瞧瞧也好。」
「是。」又一竄,黑影疾地跟上遠走的人兒,而男人還是用著不快不慢的步伐,走回已經被屠殺完畢的戰場,撤軍回營。
下次,下次他會記著,這個兔兒一樣的女子。
***
皎玥困擾極了,月娘從天上不見了,在被人發現以前,她是定要找到的,可是到底,在哪呢?
是撈月的湖裡,還是對影的花叢?又或者是海上?踏遍了幾處,都沒找著,她苦惱地扯扯自己的髮,又想起今天碰見的男人來。
明明就兇狠地對自己揮劍,可臉卻像玉一樣好看,挽著高冠,風吹的時候身子板像是月一樣的溫潤,可惜整個人像是哪裡缺了些什麼一樣奇怪。
「晴風朗月呀…」笑笑地刮了自己一臉,她繼續踏上荒漠,卻一點兒也不害怕,跟在她身後的黑影卻是疑惑。
無月的夜,荒漠的氣溫降得讓人有些受不住,他是習武之人尚如此,可眼前小姑娘卻半點異狀也無,就這麼蹦著跳著繼續網最深處走去。
「沒有月娘,就不會有影子,都不說話,感覺怪陰森的,黑影哥哥,你說是不是?」
什麼?!
「在說你呢,披著黑袍的大哥哥。」
有些鬱悶,黑衣男子甩袍現身,「妳怎麼……」發現的?
「人都有氣息的,這免不了,不過我倒是曾見過擁有野獸氣息的人。」
敢情姑娘不是人?
「我是不是,跟你有很大的關係嗎?」嗖地一聲,她忽至黑影男子面前,笑著看他。
「妳到底是誰?」
「我非你族類,但比你要自由好得多了,見不得光的皇子。」
「妳!」
繞著他打轉,女子笑著:「你到底,叫什麼名字?人都像你這般奇怪嗎?好好的位置不坐,跑到下屬邊去了?」
「吶,我叫皎玥,快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兒,好吧?」
「……風柏昭。」猶豫半晌,他上報自己的名字,卻不注意被扯下黑袍,露出一張像玉一樣的臉來。
「這才沒少了什麼了……」皎玥看著那張臉,滿意地微笑:「你明明就比那人好,為什麼淪為下屬?」
「人……」不知該怎麼修改,頓了半晌他才繼續:「人不是像妳想的那樣簡單。」
「是你們把人想得太複雜了!」摀著嘴笑,她轉身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欸,你知道李白醉月的地方,在哪麼?」搞不好,月娘躲那兒去了,老捧著書啃阿啃,一定是這樣沒錯。
「……崇山。」
「帶我去吧!去李白醉月的地方,帶我一起去吧,好嗎?」
「妳到底想做什麼?」
「找月娘阿,我一開始就說了要找月娘,是你們都不信我。」
旅程就在一說一問之間開始。
從崇山,到黃海邊,他們邊走邊聊著,起先還沒在意,越聊開了,風柏昭越覺這女子越發天真,單純。
「若找不到月娘怎辦?」
「那我就得回去替了月娘。」
「替?」
「是阿,就這麼千百年千萬年地在那裡,看著你們。」
「很孤單呢,所以以阿,我是一定要得著月娘回去的。」轉頭又是一臉笑,她看不出什麼害怕,「你呢?屈居於下位,究竟是為了什麼?」
「……我想守護一個人,很重要,的人。」沉默許久,這次他給了一個答案。
「那麼她一定是很聰慧又很美麗的女子吧?」
「為什麼這麼猜?」
「你眉眼,都是眷戀擔憂,我想,一定是很好很好的人,才值得你掛心。」
「這個世上沒有值不值得,只有愛,與不愛。」說這句話的時候,那張玉一般溫潤的臉,難得精神,既溫存,而美麗。
「要是我有這麼一個人守護我,那我必定是這世上最幸福的人,為什麼你們不在一起,多可惜?」
「世事本無常。」
「要我說,不是你勇氣不夠,就是她不想離開。」少見的嘆了氣,那張總是笑著的臉,竟有一些沉重:「這樣下去阿,你們會注定走不在一塊兒的。」
「只要能這樣,不論多久,吾已心滿意足。」
「……真可惜。」悄悄覷著他,皎玥說不上心頭有些什麼壓著,既酸,且澀。
***
過沒多久,城裡快馬加鞭來了信,柏昭看完了後,面色大變,緊張萬分。
「出事了?」
「……嗯。」
「那你回去吧!」
「妳呢?」說不上來,有些離別居然湧上心。
「就繼續找呀,總會找到的。」
「那麼,就此別過,後會無期。」他撇下心裡的一絲離愁,頭也不回的走了。
但是他不知道,皎玥說謊,在他離開沒多久,本該找月娘的人沒繼續那趟旅程,選擇跟在他身後。
問了自己為什麼,她沒有答案,「搞不好,我只是想知道,那個女子到底是什麼模樣,配不配得上這樣一個溫玉男子。」但是,看見了,配不配得上,又有什麼意義呢?
來了人世後,她嘆了第二聲息。
跳上了覆蓋滿白雪的梅枝,她如願看見那名女子。
不得不說,比起天仙,絲毫不遜色,就連她都讚嘆著,只可惜……性子一點也不好。
吐吐舌,她看著深宮裡的女子,在柏昭離開後,摔了玉盤,打了宮女,那狠勁半點也不像需要被守護的弱柔女輩。
「這世間的人從來只相信自己的眼睛,已經很少人相信自己的心了!」笑了笑,她蹬著雪,離開深宮。
不久,傳來柏昭叛亂的消息。
「真傻。」聽見的時候,她在市井邊吃著軟呼呼的麻糬,熱煙氤氳,她卻覺得眼眶有些酸澀。
快速在屋瓦上跳躍著,乘著風雪,她在結了冰的江邊找到只剩下半口氣的人:「傻子。」
扛起人,她思索了下,竟往深山走去;夜深風高,燃起細細的火管,她就著微弱火光左拐右彎,才到了一處石洞。
「上一次來,我可還是小孩子,轉眼已百年。」像是被觸動什麼,她勾起笑,按下石碑,赫顯出一處林園來。
「總歸是我的地方,將就將就吧。」暫且將人做了處置,她開始打掃。
陳年舊事,一一浮上心頭,她苦笑了幾聲,加快手腳將一切妥善了,才端來熱湯水,仔細將人打理好,扶上臥炕:「你阿,就乖乖歇上幾日吧。」點了安眠香,將窗開了細縫,又仔細放下垂簾,她才離開。
每日固定替他清換傷口,耐性地餵食湯粥,不知是不是長期壓抑,或是傷勢沉痾,他整整昏了半月。
直到風雪剛好停下那一日,晴光乍現,始終沒動過的手迅速制住皎玥,倆人只隔了一指距離相望,「是妳!」
「……那個,你可以起來了嗎?」突然覺得有些熱,皎玥不知道要把眼睛放哪去才好。
「月娘不找了?」說不上為什麼再次看到她有些憤怒,他不願去想也許是自己的醜態被看見。
「月籠明,窗外梅花瘦影橫。」
「我本來是想來這兒找找的,但是我一來就聽見……」抬頭看他,皎玥又是一張笑臉:「幸好來得及。」
「……所以妳上哪看梅雪去了?」
一時不察,她下意識脫口而出:「深……宮。」
「妳跟蹤我?」
「我可沒有,我是來看雪月的。」說得是很理直氣壯,要是眼神不膘向別的地方,就更有說服力了。
「妳看見她了。」
這她就沒否認:「艷冠群倫,舉世無雙。」性子同樣讓人無法忽視。
「我以為妳會有話跟我說。」恢復冷靜,柏昭靠著牆,順理衣袍。
看他也不是一無所知,皎玥驀然笑了:「我後來覺得你說得挺有理的,這世上沒有值不值得,只有愛,與不愛。」一邊說,她有些難過,因為她發現,自己居然喜歡上這個男人。
瞧他皺起眉,皎玥安撫了幾句:「我可不是往你心上打,只是我真的如此認為,再說了……」狡獪地笑了起來,水漾的眼卻很清澈:「沒人規定選了不能後悔,再換別條路走,這人生阿,還有許多可能。」
「如果我沒辦法後悔?」
忽略掉聽見這一句反詰時候,內心些微的刺痛,皎玥平靜地回望他:「那也是一種人生……好好休息吧。」
起身,離去,她留下一碗冒著煙的雞湯,靜靜擱在炕邊。
***
等柏昭可以起身走動時,推開門,就看見皎玥捧著熱騰騰年糕吃著,嘴邊還有些油漬,卻一臉失神地看著滿園梅枝。
「你醒了。」回神,轉頭看他,又是一張笑臉。
「我要走了。」
「不行,你傷還沒好全。」
「我有更重要的事情。」
「你想救那個女子?」
「……嗯。」
「就算她只是利用你?」
「我想知道怎麼死心。」
再次嘆氣,她想了想,「那等你傷再好點,我們就走。」
「我們?」
「當然,死心而已,人不用死。」淡淡地笑了笑,她看著梅枝上的雪,有些恍惚。
「那妳的月娘呢?」
「還是可以一邊找著呀。」聳肩,她不想多在這話題上繞:「快去休息吧,快點好起來,你就可以快點去見見你的心上人。」
控制不了,口氣還是很酸,她明明不想這樣。
他張口想說什麼,卻終究什麼也沒說,進了屋去,窗外的梅花正飄了幾瓣殘花,掉在雪上,像血一樣紅艷。
皎玥不知道換了什麼藥,男人傷口好得很快,那天後的第七天,就已經一切大好,只是皎玥沒什麼歇著,看起來有些倦態。
「既已大好,就走吧。」晃了晃頭,她掛著笑,還是蹦著,走在前方。
「……別那麼笑。」沒忍住,柏昭開了口:「別再那樣笑了,癱著臉,很醜!」
愣了愣,那個笑更為自然:「那只好請你將就著看了,我只會這樣笑,幾千年,幾百年,都是這樣。」
沒再多說什麼,她加快了腳步,一跳一躍,來到宮牆外:「你在這兒等著,我去探探。」
「該是我去。」
看他一眼,皎玥不費什麼勁兒,就跳上梅枝,墊著腳在雪上,竟一絲痕跡也沒有:「你應該,更相信我一點。」
有些懊惱,道歉卻沒辦法說出口,他有些焦慮地隱在宮牆旁,等著消息。
像是過了一輩子那麼久,皎玥才出現,卻很失神:「月娘,月娘出現了。」
問她怎麼了,她才如夢初醒,收回眼看他,「她在皇子身邊,看起來還好。」頓了頓,她才問出口:「你要見見她嗎?」
垂眼,那張玉一樣的臉上糾結痛苦,卻無法放棄:「我……很想。」
出乎意料,這次她沒再攔,只說了會安排,然後領著他離開,住到城裡的客棧去,假裝是一對夫妻。
問她為什麼,她想了想,才說方便行事,只有她自己知道,也許是最後一次,順著自己的心,做些什麼事。
太矯情。
可讓人訝異的,沉默地等著消息,看起來有些焦煩的男人,並沒有說什麼。
***
過了幾日,外頭熱熱鬧鬧的,說是太子巡狩,打城裡過,所有人都圍著看熱鬧,只有皎玥他們倆從小巷弄彎彎拐拐地離開。
一直到深宮牆外,皎玥都沒開口,一躍上梅枝,幾個借力,在虛掩的門後,他見到他想見的人,而皎玥卻沒多停留,回身往另一處行去。
「你來了,是來救我嗎?」一見他便淚滿盈眶,太子妃紅著眼,瘦弱的身子看起來搖搖欲墜:「柏昭,我撐不下去了,他們迫我,迫著我接納那些嬪妃,在這深宮中,每個人都想我死,好可怕,好可怕……」
被緊緊抱著,男人心卻有點冷:「太子,很疼妳。」
「一切都是假象,他,他喜歡的是那個新來的琴娘,寵得上了天,我什麼也不是,什麼……嗚……」說不下去,太子妃難過地啜泣著,臉正埋在他胸口。
「琴娘?」
太子妃抽咽著:「不知從哪兒出現,她說她只為梅雪而來,太子對她,對她……」像是再也說不下去,她伏在厚實的臂彎裡,哭得像是委屈的孩子。
柏昭隱隱升起希望,卻又覺得有點不踏實,糾結了半天才開口,「那妳希望我怎麼做?」如果可以逃離這個囚牢,一起去看日晴夜月,江火萬里,那該有多好?
「替我殺了她,只有殺了她我才可以活命。」
才剛升起的夢,破碎得很快,柏昭看著枝頭上的雪,盛載不住,摔在雪地上,卻什麼聲響都沒有:「妳也可以選擇,跟我走。」
「柏昭……」仰起那張帶著淚依然美麗的無與倫比的臉,太子妃臉上充滿柔情:「我捨不得你受累,逃一輩子,見不得光,稍有意外,如履薄冰的我們,就會葬身地獄,不值得。」
壓下荒謬的笑意,柏昭緊逼著:「我不怕,如果可以跟妳一起,這樣一輩子,也會是美的。」
「你不明白嗎?我們離開,得牽連多少人?」推開他,太子妃的憤怒有些太逼真:「柏昭,難道你不顧你舅父一族人,還有從小待你好的那些侍僕了?」
不知道為什麼,拉開的距離讓他可以好好鬆口氣,可那些憤怒卻讓他有些疑問,究竟是這情緒太恰好,還是這藉口太冠冕堂皇?
見他不開口,軟了口氣,太子妃近乎哀求:「難道我們像以前那樣,不好嗎?」
像從前那樣?
也許一個多月前,他聽見這句話,恐怕會奮不顧身,哪怕明知眼前的女子總會有無數個未來,但他一個也不曾見過;可此刻,不知為什麼,就算是穿著厚重的毛襖,他還是覺得渾身冰冷。
是他的從前,還是她的從前?
「妳不怕殺了那琴娘,妳一樣得死無葬身之地。」
「柏昭,若要你殺人,可有一千種法子讓人不察覺出來,你的身手,還有誰比得過?」
他聽著眼前的女人叨念著,該怎麼做,忽然想起自己的從前,有一女子,素手撥琴,支著臉兒,笑盈盈看著他的模樣,但是那張臉,已經太模糊了,他怎麼回憶,也無法想起。
***
「我找遍了所有詩裡的景況,沒想到妳就藏在這兒。」
「我不想回去了。」
「為了誰?」
「……為了他。」
「誰?」
「太子。」
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皎玥開口本想囉嗦,卻怎麼想起自己竟也一樣可憐,怎麼也罵不下去。
「他可喜歡妳?」溫柔而溫婉的月,她想不出有誰會不喜歡?
「他喜歡我。」那一抹笑很柔軟,可是看起來很痛:「但他愛著太子妃。」自己的出現,不過是給了深宮內院一個標靶,轉移了對太子妃的磨難。
「我瞅著太子妃不這麼想。」
「不這麼想,更好。」越這樣,越逼真,太子對著她說,不必告知太子妃,因為過不久,那些人終究要死,不是因為對她諸多磨難,而是因為不敬太子妃。
不是為了她。
「就為了這個,不回去?」
聞言,月娘苦笑了起來:「心不靜,回去也只是枉成魔。」
「那天上怎辦?」嘆口氣,她明白勸人回去是不可能了,但真要叫自己替了那個缺,心卻怎麼有點空落。
「聽天由命。」看著她,月娘沒有閃躲:「我知妳。」
「也許不知道是誰,但我知道妳同我一樣……既然我不能回去,也不想為難妳,那就交給天決定。」是生,是死,是去,是留。
「隨妳吧。」第三聲嘆息,皎玥茫然地離開深宮,沒有回客棧,也沒回山裡林園,只就這麼漫無目的走著,看著風雪飄搖,看著空無一物的街道,她有些懊惱。
太快丟了心,卻發現自己連找也不想找回來,可笑她到現在還想著,不知道那倆人舊情燃得如何,又怎麼溫存,也許,哄的他連命都可以不要,是吧?
「求不得苦,得之更苦,輪迴苦痛,死生兩茫茫……」以前勘得破,也許,也許現在也可以。
微微一笑,她看著蒼茫的雪色,晶瑩剔透,如果她替了那個位置,千年萬年的守著,也未嘗不可。
只要什麼也不想,日子久了就可以忘記……總有一天她會忘記她曾來過這裡,忘了她遇見過誰,忘了動情的滋味,忘了傷是什麼,只要記得自己是月娘,只要守著這人世。
離和悲歡,江綠楓紅,婉款的女子,翩逸少年,總有一天,她可以把這一切都當成一篇篇故事,同喜同悲,但不會心痛。
「雪大著,去哪兒了?」被揪住,她回神,卻是柏昭拉著她趕回客棧。
摀著她的手,男人好看的臉上眉頭緊鎖:「這樣冰。」
回神看他,皎玥寧定的笑著:「我不是人,這對我沒什麼影響。」抽出手拍了拍他,還開口道了謝:「還是謝謝你。」
覺得她說不上來哪裡奇怪,柏昭忍不住開口:「妳去見月娘?」到底發生什麼事情, 讓她整個都有些說不上得不對勁。
「嗯,她現在是琴娘。」看了看他,皎玥勾著一抹不知該怎說的笑:「或許太子妃已經詳盡的告知你了。」
「……她不回天上去了?」
「她說不想回。」
「那天上怎辦?」
「就等著天說怎麼辦唄。」
「妳不是說……」若是沒了月娘就得替?
看那張好看的臉上怪異的表情,皎玥不禁笑出來:「我覺得,那樣,或許也不錯。」
「只有妳一個人在那嗎?」
「是阿,天上就只有一個月亮,那時有兩個出現了?」
「不孤單嗎?」
「也許……也許久了,就習慣了吧。」畢竟在天之前,時間都失去意義。
***
她沒有問太子妃讓柏昭做什麼,他也沒有提起自己的打算,最大的改變是倆人離開客棧,住進城邊一處宅院。
宅邸很深廣幽靜,他們各居一方,卻有更多時間處在一起,吃飯、掃灑,或者是看書,甚至有時候一起下棋,或者出遊,日子在這之中過得飛快。
「……其實這樣有點兒殘忍。」她出神地支頤聆聽不遠處沉沉的古琴聲,看著男人靜潤的側臉發愣。
一聲一聲敲在心上,碎成一地。
明明知道再怎麼靠近只是枉然,就算有些什麼也不會是自己想像的,卻依然像是緊握住偷來的東西不放的賊手,飲鴆止渴。
可憐兮兮她這樣一隻兔子,真是自作自受……
伸了伸手,她一躍而起,臨風抽出粉色曳地長袖,凌空甩成圓弧,一飛身,和著琴音流水如雲動,梅雪禁不住這樣的氣勁,隨風流而舞,交織在她身上,煞是好看。
「撚香焚玉,繁華千百,轉眼逝,多少晴雪,不過付與寒山暖水,太匆匆……」
一曲畢,柏昭看著她香汗淋漓,久久呆愣:「妳……妳會舞。」
「只是前塵記憶,太久了,很多事情都忘得差不多了,這個只是剛好想起。」
每次說到遺忘,緊跟著而來的是令人窒息的沉悶,有點受不了他總是露出一副複雜糾結的表情。
對她來說,既已選了這條路,就沒有後悔的餘地,成仙成魔,都是太漫長的路,走久了,就會忘記自己曾經活著,所以特別看照著這些像煙花一樣燦爛地綻放著自己的人兒,成了他們的娛樂,否則真貪那點香火?
笑了笑,皎玥打破沉默:「這個表情可可惜了你這張好皮相。」
不知為何,柏昭對於她臉上太過淡然的笑容有一絲無法言喻的慌亂。
這樣的日子,過了半年,皎玥幾乎快要以為這樣可以走完他的一輩子,一面安慰自己人的一生苦短,也許上天應允了自己的小小奢求,一邊擔心著要是面臨到生死關口,還不知道要瘋成什麼樣子。
然而,在整片梅林蔭綠成片時,上天給了答案。
某天剛下過大雨的午後,宮裡傳來,太子妃遭罪的消息,沒有任何預兆,是死罪。
她沒有擋,相反,她比起柏昭更緊張一些,雖然月娘做了決定讓她陷入兩難,可是畢竟在月亮上只有倆人相依,怎麼也放不下。
倆人一起在夜半潛進宮去,先找到了月娘所在:「月娘!」將宮人迷暈,皎玥悄聲喚了月娘。
「這裡太危險了,快出去!」蹙著眉,月娘滿臉凝重。
「到底發生什麼事情?」
「太子的侍女有孕,還是個龍子,都八個月大,卻讓太子妃打了滑胎,孩子都成形了,硬是摔個稀爛,還把人給逼瘋,活生生虐死了。」
「太子犯法與庶民同罪,聖上震怒,下旨以命賠命,不得寬待。」月娘說完經過,仍有些心有餘悸。
只有皎玥不信,可也不想再柏昭面前發作,只得先按下,倒是柏昭開口問了太子妃在哪。
「被囚在天牢,三日後處決,賜白綾三尺。」
***
耐不住,柏昭閃身離去,甚至忘了同皎玥說一聲;她沒有理會,也沒有離去,直盯著月娘,半晌無語。
「在天之前,我只聽妳真言。」
「我的確什麼也沒做,『什麼』也沒做。」
「妳已經墮落得連自己的靈魂也欺瞞的地步了嗎?」厲聲喝問,皎玥在下一刻張開結界。
果然,克制不住,月娘碎了三尺內所有東西,「是,我是做了什麼,但我也只不過是加深了她的嗔念和憤恨,除此之外,我什麼也沒做,你們憑什麼一個一個都來質問我?」
「你們?意思是還有別人知道?」
「……太子知道。」
「他沒劈了妳,看來也不如妳說的那般在乎太子妃。」
聽見這句話,月娘崩潰地狂笑出聲:「哈哈哈哈,他不在乎?」笑到流出淚來,「他不在乎的,是我。」
事發之後,皇子想也不想就定了她的罪:「雖然她任性貪婪,可也不至於如此,若不是妳,我想不出有其他可能。」
月娘看著窗外,語氣帶了一點夢的氤氳:「他說,仙人都是不死的,是吧?既是妳做的,我也只能求妳去換回她……若妳是真的愛我,幫我救回她,就當是我此生唯一所求。」
怎能如此殘忍?月娘發出淒厲悲鳴,幾欲成魔。
但終究,她沒有。
「那就,走吧?如果這是他要的,我便為他辦到。」悽悽地笑著,皎玥想,那笑比起天下無雙的太子妃,要美得太多了,只可惜不會再有人看見。
「人救出後,妳又打算如何?」
赤腳走在雪地上,月娘回頭望著她:「妳知道嗎?有時候我真想我便是她,那該有多好?」
「不要再做傻事了,一錯再錯,會連輪迴的機會都沒有的。」仙人不死,可凋零後,連魂魄都不存在。
「妳就不傻?」妖媚地綻開笑,月娘回身繼續往前走,沒有再看憂心忡忡的皎玥一眼:「若我們到的時候,他們正……」
「我真想知道,那時候皎玥臉上,是那番表情?」
「也許我們一樣可憐。」皎玥聞言並不生氣,反笑開:「我本就打算替了妳回去,這次,或者是該死心了。」
「傻子。」這天下,有情皆傻。
對話結束在天牢之前,她們閃身,進入天牢,不意外看見太子妃揪著柏昭,正哭得淒慘。
「別哭了,時間不多,快走罷。」在柏昭嘆息出聲以前,皎玥開了口。
「妳們!?」柏昭和太子妃看著她們,眼裡全是不可置信,特別是太子妃。
「琴娘,妳……」她從不相信,這個不安好心的琴娘會是救她的關鍵。
「不用想太多,我只是為了太子救妳,其他的,咱們還是互不相欠。」
「快走!」沒時間聽他們磨蹭,皎玥彈了守衛穴道,幾人倒下,一夥人趁隙而出。
一直逃至山腳村落,他們才停下,這途中,太子妃早就透支氣力,還是柏昭一路背著,勉強跟上。
「暫時在這兒歇著吧。」皎玥利索弄了間空院,一夥人暫時落腳,打點了下,轉身準備打點些糧食:「我去找找吃的。」
柏昭看著空院,有些疑惑為什麼皎玥不帶他們到山裡的私院去,可又想回來,那可是她的地方,沒道理要讓所有人知道,也就放開心,起身和她一起:「我也去,會快些。」
看了他一眼,皎玥終究沒有說什麼,轉身離開。
***
「你不陪著她?」
「放妳自己太危險,現在到處是追兵。」
「我可是仙人。」看了看他,皎玥打趣的說著。
「為何救她?」
因為你!「怕你們做了傻事。」
「我……不會。」愣了下,柏昭回神這麼答。
「這我可不相信。」
「從此以後,便不會了。」
「怎麼?」
「妳知道嗎?她告訴我,其實月娘如何,對她做了什麼,她並不是一無所知……她只是故意,『從心所欲。』」語氣有種違和的平靜,他隨手拾了石子疾射而出,打中林裡飛鳥。
「你矇我?」明知這是死罪,還偏往死裡走?
「『也許,我等的是太子的懊悔。』她這樣告訴我,說受不了女婢,受不了琴女,所以這麼做,要麼她死,要麼那倆人死。」
「若她活了,那代表太子還愛著她,她又有何可畏懼?若她死,不用再看見那些賤人,這樣也很好。」
第四聲嘆,皎玥問他:「那你呢?」
「都算她對不住我,下輩子做牛做馬來換,但就算,就算有什麼,也不會是我想的那樣。」
「一開始,她就只想利用我,明知道我心意,卻為了太子,而……」語氣平淡,卻怎麼也沒法說下去,柏昭拎起獵物,笑了,「妳呢?是為了什麼這麼幫著?」
「我本打算回去,替了月娘,可終歸放心不下,最後還是攪和進來,待此次事情告個段落,就得走了,這人間阿,和千百年前一樣,太無趣了。」
「上面不也一樣?月宮寒苦?」
至少這樣不會心痛,可皎玥沒這樣回他:「寒清有助於修心,現下的七情六欲太多,已有些過分了。」淡淡笑開,她彎腰採了些果實和野菜。
「月娘,又會如何?」
「這我不得而知,也許會死,也許成了凡人,也許會被囚回審判,或者是被流放,這些都不是我能知道的事情了。」到時候,她也與這一切無關。
看她淡然的樣子,柏昭有些煩躁,又說不上是為什麼,只想也許是分離的焦慮感,也許吧?
後來他們沒再說些什麼,迅速地找了些吃食,便返回院邸。
月娘早已升了柴火,也灑掃整頓了會兒,雖不是什麼清幽之地,總算還過得去,而太子妃卻一反往常,愣愣看著窗外的雪景。
柏昭看她一眼,隨即提著獵物到後院處置,皎玥忙著切洗野菜,沒理會,卻在半刻之後她起身:「我要回去。」
蹙著眉,月娘冷哼:「趕著回去送死?」末了又勾起媚笑:「如果真看這麼開,又何必跟著逃出來?」
「浪費我的力氣。」
「妳!不要欺人太甚!」
「是誰欺人太過?我當初可只答應救出妳,如果妳找死路,那就不歸我管了。」
「妳跟那個女婢都該死!別以為我不知道妳幹得好事,如果神都跟妳一樣,那不如無神!」
「妳……」月娘震驚她為何會知道,轉眼一想卻明白知道是誰告訴她的,畢竟是夫妻,她在心底苦笑著,卻撐起破碎的驕傲:「妳又確定自己沒順水推舟?」
「害妳的人,就是妳自己,太貪婪,注定自食惡果。」就像她一樣。
「就算我死,你們也逃不掉,我有你們陪著,那有什麼可惜,太子會為我捉了你們陪葬……」推開門,太子妃不顧一切往城的方向跑去。
***
「不好!」月娘趕著要去得住人,卻慢了一步,不遠處的禁衛軍早已緩緩包圍整個小山村。
「柏昭,我沒尋你出來受死,你卻自己送上來了?」
「你到底想怎樣?」
不答腔,太子看向太子妃,「柔兒,妳也同他們一般胡鬧!」
「你不是一直都想我死?這可趁了你的意,不好嗎?」
「胡說。」招手讓她過去,太子不意外太子妃連回頭看一眼也沒有,便往他身旁走來。
「你們是要束手就擒,還是要我動手?」
淡漠地撇了他一眼,皎玥讓柏昭和月娘先走:「我斷後,你們先走。」
「不行!」他倆異口同聲,無法照辦。
「你們知道我的能耐,快走。」
「那誰也不要走!」月娘看著她,少有堅持。
「快走,不要逼我。」
看著皎玥堅持的樣子,柏昭想著她堅持就不改的脾性,只得開口緩頰:「月娘,咱先走,這樣僵持下去也不是辦法,若半刻之內她沒出現,我們就折返!」
嘆口氣,月娘也不是不省得她:「皎玥,說好了,不用半刻,若半分內妳沒趕上,死我也會拼著救妳的。」
「少囉嗦,快走。」
毅然轉身,倆人飄忽的身影很快不見,皎玥才看向太子:「這次你倒是沒拿劍對我,卻是越來越兇殘了。」望著百馬千軍,她還是掛著笑。
「不關妳的事,妳又為何留下?」
「大概是我想看你的心到底可以多貪婪,所以才等著看你的結局吧。」
「狡兔不過也是畜生,怎能懂人心?」可是那雙水靈清澈的眼,他是怎麼樣都要得到。
「太子,既然有了太子妃,為什麼要招惹月娘?」
因為妳!「怎不說是她來招惹我?」
「明人不說暗話,你要是不刻意撩撥,月娘靜心久了,雖愛那些哀歌艷詞,卻不會動凡心的。」
「現在說這些也沒有意義;我說這樣吧,我也不是不知道妳們的能耐,若妳能接過我這十箭,我便放妳走,也不再追究他們,甚至從此不再尋柏昭麻煩,如何?」
看那張自信的臉,皎玥明知道那是陷阱,一聽他不再找柏昭麻煩,卻不得不跳,但她不明白,為什麼是她?眼下也不容她細想,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一定。」一定,不會放過妳。
運息提勁,皎玥臨著冷冽的風,直盯著他,卻見他拉滿弦,抽出一箭竟是綴著符令的白箭:「你想玩什麼花樣?」
「不過是增加點樂趣,怕了也可以反悔。」
一咬牙,皎玥冷著臉,硬聲嬌喝:「放馬過來。」下一瞬,看著箭飛射而來,皎玥打起十二萬分精神小心應對,卻沒想到輕易箭穿她氣場,直奪門面而來。
她只好伸手接下那隻箭,這才看見箭上玄機:「鎖神符?你可真卑鄙。」皺臉看著被符令燙傷的手,反手將箭扔在地上,不發一言等著。
「妳果真硬脾氣,真要死撐下十箭?」到底柏昭有什麼好?值得她這樣。
「廢話少說,要麼領著你的人走,要麼就遵守你的諾言。」
越是這樣,他越是要這仙人臣服在自己身下,「妳可不要後悔。」開弓又是一箭,只見皎玥勉強接下,雙手已滿是鮮血。
一直到第九箭,那張水靈的臉上只剩慘白,雙手直至肩上滿是血漬汙痕,卻撐著還不肯認輸。
「最後一箭,你就帶著你的人滾。」
「妳連命都不要了?」
「我自有我的方法,快動手。」
搖頭,太子依言將最後一箭射出,卻不想遠處山林邊傳來月娘哭喊:「不要!」
一分神,讓箭刺入胸口,皎玥落入一個溫暖的懷抱裡:「皎玥!」柏昭看著她,滿臉慌亂。
「我不會死,不要怕。」抬起手拍拍他的,皎玥回頭看著太子:「記住你的承諾,快滾!」
高深莫測看了她一眼,太子冷笑著揚手,「撤!」撤走他的軍隊,帶著太子妃,班師回城。
***
「皎玥,為什麼不逃?他分明坑妳!」月娘心煩意亂,看著渾身是血的她躺在柏昭懷裡的樣子,越急越氣。
「我,我有不得已的……」嘔了口血,她連呼吸都覺得有點吃力。
「妳說妳會活下去,求妳,妳說妳會好好的活下去……」柏昭突然恨起自己無能為力。
「這次,這次恐怕不成,仙人,仙人不死,可不知道,之後會去了哪,我希望你……」平安幸福……
話還未說完,皎玥身影已逐漸消失,最終連碎片都沒有留下。
柏昭怔愣地握了握手,明明還殘有她的溫度,卻連塵埃都沒有,他恨起自己為什麼要堅持,為什麼要招惹已經變了樣的情人,為什麼在最後,才知道自己錯得離譜。
為什麼,現在才肯承認明明知道皎玥的心意?為了不值得的人……他竟讓皎玥連魂魄都沒有的死了。
「不……」嘶吼出聲,柏昭再也忍不住。
「慢著!」制止他,月娘看著皎玥消失的地方有些不解:「消逝也該有虛像……」虛實歸一,仙人殞逝,最後會出現本質虛像,然後才化為精石。
「就連精石也不見蹤影,這不可能!」最有可能的便是太子動了手腳,月娘怎麼也無法相信自己喜歡的,竟是這般惡人。
這個推論卻讓柏昭燃起一絲微弱希望:「如果如妳推論這般,皎玥還存在,我們就有機會救出她。」
柏昭的話打醒月娘,他們就此踏上尋人之路,雖然,並不順利。
隱密在城裡,他們無數次探入宮去,卻一無所獲,連一點風聲也沒有尋著。
就在他們幾乎要放棄的時候,恰好讓他們在最後一次夜探路上,從刀口下救了差點被殺的太監,才讓尋人的路透出一些曙光。
「福公公?」
拉下夜行衣的罩面,柏昭看著渾身鮮血淋漓的人。
「七,七皇子?」驚魂未定,福公公一見是他,忙磕頭致謝:「老奴謝七皇子救命,謝七皇子……」
若有所斯看著他,月娘開口試探:「你犯了什麼罪,連問審都沒有就處以私刑?」又或者,得罪誰?
「老奴,老奴在無意間得知了驚人的秘密,累得全家都逃不過災厄……」想起自己在宮外的家人全數慘死,他不禁悲從中來。
「什麼祕密?」月娘緊緊追問,她有預感這和消失的皎玥脫不了干係。
柏昭卻將人背起,打斷她:「這不是問事兒的好地方,先將人救出去吧!」語畢同她幾個借力,離開內苑。
等到了隱密處安頓下來,福公公才心有餘悸的將事情緩緩道來,而事情的真相迫得他們不得不選了極端的方式,展開行動。
這一切要從福公公發現太監經常失蹤開始說起,近一年來,太監們常常失蹤,隔了幾天就會在井邊發現屍首,他覺得奇怪,暗暗留心,卻發現這些人最後一次行蹤都進了太子府,之後變成了屍體。
他不敢細想,牽連的人太廣,對方權勢太高,並不是他惹得起的,一不小心哪怕死無葬身之地,罪誅九族都有可能。
只可惜,當他要抽手時,已經來不及。
***
太子在一個月前召見他,說是囑他去辦一件大事,他雖知前方等著得不是什麼好差,卻只得硬著頭皮上了。
後來他才知道,太子是讓他送吃食到已荒廢的禁宮去,每次都得在一個時辰內來回,並且要配戴太子延請的天師所制的符令,才能進得去,每次進出,皆有守衛護航。
第一次進去,他嚇了個半死,裡頭層層的鐵鏈穿過那個長得如天仙般靈透的女人,重重鎖住那具軀體,血塊和朱砂墨水混成泥濘的汙漬。
「身上的血汙像是乾了又流出,不斷重複的結果,看了就痛,仙女說,這樣鎖著她,她才沒辦法跑掉。」
「第一次見到她,她就告訴我,不要同情她,不然很快就得死,最好只將她當成一件差事,雖說只要接了這差,就註定得死。」說到底,乖乖辦事,管好自己的嘴巴,也不過是延緩他的死期罷了。
即便如此,福公公還是忍不住同情,就連人形也沒辦法完全維持,發作時候,她的哀嚎生連聽的人都會鼻酸;因為痛,所以不由自主掙扎,扯動傷口,又讓鮮血流出,不斷循環。
血汙原來是這樣來的。
「看她垂著長耳,眼神空洞,當下羞愧得不想承認自己也是人,和凌辱她的,同樣是人。」
就連死也不能的苦苦熬著,問她為什麼,她只說還有重要的人要守護,所以不能死……那張滿是汙泥的臉上,笑容卻比什麼都美。
柏昭快聽不下去,他無法想像,也不能想像,皎玥現在到底有多麼淒慘,他怕自己忍不住,毀了一切,包括自己。
「照你這麼說,公公也不是糊塗人,應該還可以撐上一段時間,為什麼太子改變主意要殺你?」月娘忍著氣,想把事情弄清楚。
「因為我終究不忍心,在每次送食進去時候,趁機帶了些止血寧神,陣痛安緩的藥,那讓她多少受用,可惜,最後還是被太子發現了。」
「太子的臉,猙獰地像個惡鬼,他問我,是不是也跟其他人一樣,喜歡上仙人,覬覦著不屬於自己的東西?」然後發了瘋一樣,呢喃著沒人聽得懂的話,一面鞭打他,直到體無完膚,才讓人拖下去,囑著說要收拾乾淨。
「包括兄嫂一家十幾口人,無人幸免於難。」
良久,沒人開口說一句話。
沉默許久,月娘才開口,問了柏昭一句話:「你對她可只有感恩,愧疚?」如果,他對皎玥沒有任何情愛,那麼這便是她和皎玥之間的事,以後怎樣,皆與他無關。
「我……我喜歡她。」或許,比喜歡更多一些。
柏昭想起梅林裡那一舞,想起他跟皎玥在山上養傷時候的事情,想起他們一起在城裡住著時的點滴;或許更早,在他獲救清醒時,就對她有了不一樣的感覺,只是那時候他不想去面對,不想承認。
「那麼,你拿什麼救她?」
思索很久,柏昭像是下了什麼重大的念頭,深吸了口氣才說出精人的決定:「罷黜太子,登基為皇。」
***
月娘聽見這話,神情很悲涼,卻狂笑了起來:「人類,都一樣貪婪……哈哈哈,哈哈哈……」越笑,淚流得越多,卻非常痛快。
「但這很好,太好了,要你沒有和太子相提並論的貪念,怎能贏過他?哈!」
月娘說,她不能出手,但是可以幫他,於是開始長達一年的佈局,以及謀略,幾次差點命喪黃泉後,他們才開始收網。
並沒有很費勁其實,出乎他們意料之外,朝臣早已對太子失望至極,除了和太子鬥,眾臣幾乎站在他們這邊,可即便如此,這局還是驚險萬分。
內務府說,自從太子一年前帶回太子妃,不久便用太子妃遭人陷害的理由草草帶過獲赦無罪之外,整個人跟著日益癲狂起來,先是開始聽信江湖道士們的話,閉關修練,所有朝事放任不管,再者就是冒出許多叛變事證,逼著皇帝將其他皇子全數誅殺,至今就只剩下太子一人了。
越發陰沉的太子,訂定許多新的規矩,包括禁止任何人靠近荒廢的禁宮,以及至太醫院領取止血去瘀之類藥材須登記追蹤,連太子妃也不准踏出東宮一步。
整個皇宮內院陷入緊繃而人人自危的惶惶局面。
以至於柏昭出現時,幾乎沒費到什麼力,他們全都贊成罷黜太子,只可惜中途讓太子妃攪和進來,讓這整件事情多了變化。
在最後開了場罷黜太子的議會,朝殿上,太子妃堅持闖了進來,淚流滿面地哀求柏昭,並且一口咬定柏昭和自己互有私情,因為如此,柏昭才下此狠招。
「看在皇上的份上,請饒了太子,也饒了你自己吧,這一切都是我的錯,是我不該和你有了不該有的念想,柏昭,柏昭,高抬貴手吧……」就這幾句話,將事情導向不可預期的地方去。
案下朝臣議論紛紛,原本拍板定案的事情陷入膠著。
柏昭看著太子對自己露出一抹毒辣的笑,若這件事情給不出好交代,不僅太子無罪,自己也得賠上一命,一切或許比現在更糟。
重要的是,若讓眼前這人登上皇位,天下只恐大亂。
「三郎,三郎你好狠的心,教唆太子妃說謊,你不愛我也罷,騙著我留下,又哄著我說你愛的人是她……可你根本不愛太子妃,一年前你囚禁了我妹妹,至此皎玥音訊全無,三郎,我和柏昭不求別的,只求你讓柏昭的妻子,讓皎玥平安歸來,我們,我們別無所求……」
月娘從簾後走出,哭得一臉梨花淚,溫柔婉款的面上淒楚的神情讓人不禁憐憫,單薄的身子靠著柏昭,像是下一秒就要昏過去。
她很痛,心痛得很,她最初也是最後的愛戀,竟是這樣做下結束,原本那個翩謙少年,沉穩彬彬,面若美玉的男人,如今什麼也沒有剩下,徒留下她當初的迷戀,嘲笑著她有多愚蠢。
月娘的出現,讓原本陷入混亂的局面更加迷離,兩派人馬各持己見,僵持不下,可太子握緊的拳頭被柏昭看見,他想了想,才開口:「三哥,可是那次湖邊看見皎玥,讓我追上去就是想納她為妃?」
「可皎玥她選擇了我,既已是我妻子,懇請三哥將她還我吧……」看著太子手越握越緊,柏昭越是這麼說,神情越加低落。
終於,太子忍不住,「呸!我的東西,就只能是我的……」癲狂的神智看起來三分清醒七分癡。
「下做的東西,我讓你跟上去,是讓你將她帶來與我,誰讓你這麼做?誰讓你這麼做?」撲上柏昭,太子一把掐住他:「我不可能交出她,不可能,這輩子不……」喃喃自語,那張臉上惡狠的神情像是下一刻就要撕碎他一樣。
但柏昭沒有半點害怕,他知道自己終於快要看見皎玥,終於快把這一切結束;一旁守衛忙將太子拉開,他這一番失控的言行,早將自己定罪。
太子妃有些錯愣,她看著自己的丈夫被壓在地上,神態恍惚的樣子,怎麼也說服不了自己這一切是一場夢,明明昨日還溫存與自己耳鬢廝磨的人,明明還告訴自己得這麼做才救得了他的丈夫。
讓她狠了心決意害死柏昭的人,現下居然被激得承認了一切;不是琴娘,甚至不是自己,丈夫在意的,從來便是關在禁宮,被凌虐的不成人形的妖。
太可恨,這一切,太可恨。
***
太子妃發了狂,指著月娘漫天的罵:「都是妳!都是妳不好,如果妳不出現,如果妳不將妳妹妹帶來,這一切都不會發生,都是妳……」
轉身她對著朝臣大喊著:「她和她妹妹都是妖,不然你們以為怎麼那點小符咒困的住那隻兔妖?她們都不是人!不是人……」可惜已經沒有人相信。
最後她和丈夫一起被架著入天牢,她並不陌生那個地方,幽暗濕冷,她三年前還在這期盼著丈夫回心轉意,誰知,丈夫從來就不是她的,就連溫柔甜蜜都可以是一種手段,這對她太殘忍。
於是她罵罵咧咧,一日復一日,指天罵地,罵琴娘,罵自己,卻怎麼也捨不得罵那個她拋卻了一切還是這樣愛著的丈夫,罵到啞了,還張著口在天牢裡念著念著,不停不休。
都是上天對她太不公,為什麼讓丈夫有了她,還對別的女子動心?更遑論是個妖怪。
還是隻愛著別人的畜牲,哈,她愛著丈夫,丈夫愛著別人,而那個別人愛著另一人。
活該,在她哭出像野獸一樣的嚎叫時,柏昭來看她。
「妳知道,禁宮怎麼解開,是吧?」
她看著從前心總在自己身上,眼只跟隨自己的男人,如今慌亂了心緒,問著自己開解關著那妖孽的地方,她問自己甘心嗎?不,當然不。
「我為什麼要告訴你?」
「因為妳愧對於我,而我只拿這一問做結。從今而後,我們互不相欠,各不相干。」
「若我偏不要?我就愛欠著你,就愛這麼糾著,我告訴你,我不好過,誰也別想好過!」一起去地獄吧,越是可怕的地方,越要一起沉淪,她偏愛扯著這一夥人去,都死了算了。
看著已然瘋魔的人,柏昭很冷靜,「既是如此,那妳便去吧,走好。」頭也不回,他離開那個地方,卻覺得一切都放下,只剩下嘆息,最後也在風中,被吹得一點兒也不剩。
如今只剩下擔憂,還在心裡翻阿攪著,他害怕再也看不到皎玥,又或者看見了之後會發狂得將一切銷毀殆盡的自己,他什麼也做不了,只能不斷的揣想,不停臆測,任何可能,任何能夠打開禁宮的方法。
直到月娘將那一夥所謂的江湖術士一網打盡,他再也忍不住,殘虐地將人千刀萬剮,終嚇得其他人哆嗦著將禁宮打開。
可他終究沒能忍住,食言地痛下殺手,將那幫人都滅得乾淨,他才顫抖著,將大門打開。
撲鼻血腥,月娘不停乾嘔,直到逐漸熟悉四周氣味才好些;他們緩緩走進殿裡,看著破敗的身軀,衣物都沾滿汙穢的髒物,四肢依舊貫穿鎖鍊,血卻還不斷流淌著,可那時候,皎玥已沒有意識了,發著無意識的痛吟,讓人聽了就疼。
他抱著皎玥從禁宮而出,感受著手中的真實溫度,仔細替她處置了以後,那張平靜的睡顏,讓紊亂了三年的內心終於平靜下來。
月娘看皎玥這樣,難受得很,消失許多天,最後拿了顆藥丸給他。
「這是我的內丹,想盡辦法都要讓她吃下,一滴都不許剩。」
「妳!」
「算是兩清吧,我終究還是要回去,繞了這麼一大圈。」下凡,思凡,而後忘凡。
之後月娘在下一次月圓時候離去,看著依舊昏迷不醒的人,氣色一天天好轉,她帶了一些澈悟的神情,虔誠祝禱,在月夜消失以前,消失得無影無蹤。
再也不會有人記得被處死的太子曾有一位像月一樣溫婉的琴娘,也不會有人知道,月娘曾找著詩詞,字裡行間的雪月風花,來這麼一回。
可她留下了皎玥,這對他,即是無上的恩惠。
***
月娘走後沒多久,深秋最後一日,太子被問斬;包括私處極刑,殺害手足,等多項罪名,罪證確鑿,罪無可赦,判定秋決,令人意外的是,太子妃主動認罪,坦承殺害無辜宮女以及其孩子,什麼也沒多做辯解,卻只要求同日處決。
「妾知自己罪無可赦,只求與太子同年同日死,妾要告訴那些看戲的人,最後,陪著太子的,仍只妾一人,就算死,誰也頂不上,妾仍是太子妃,是他的妻。」尋活求死,關關算計,她還是在丈夫身邊,誰也搶不走這個位置。
皇上看著衣衫襤褸,蓬頭垢面,卻張狂著比誰都還要焰的氣勢,昂著下巴以對群臣的女人,怎麼也不能與當初替太子指婚時看見的羞怯女子相連,沉默許久,他答應,卻不讓他倆囚於同牢。
「妳要記住,拴不住太子的心,是你們夫妻之間的事兒,累及別人便是不妥,何況你們犯下的錯事太多,太多……」沉沉地看著太子妃,皇上勾著笑,卻沒進眼裡:「我能答應你們倆共赴黃泉死同一日,可我要妳明白,這世上,沒有什麼事情是都佔妳贏面,活著時,我就要你們,連一眼都見不得。」
「至於死以後麼,那便是你們自個兒的事;有可能你們一起,有可能你們根本不會再見,也有可能我那孽障的兒也不願再與妳這毒婦共處,妳說是吧?」皇上幾句話激得人死活不了,卻沒再給她機會,讓人拉下去,眼不見為淨。
做下判決之後,他另立柏昭為太子,卻因過度傷痛而薨於太和殿,翌年柏昭繼位,追封太上皇為威武至尊高祖皇帝,年號靜平,此是後話。
柏昭在那倆人問斬時,僅讓人好生處置,並未出現,聽命的人當天奉上最豐盛的一餐,美酒,送他們倆離去。
後來有人回報,太子妃秋決那日穿戴上最華貴的衣物飾品,若從前那般淡然用膳完,才踏上刑台,那般氣勢不像要赴死,倒像要走上冠冕的路,卻在看見太子已死的時候崩潰。
太子妃是被亂棍打死的。
回報的人心有餘悸,回想起太子妃在看見太子早橫死在刑台上後,狂亂地搶過屠刀,就要殺死監斬刑官,但,怎麼可能讓她得逞?刑官一怒之下,讓人朝死裡打,活生生這樣打死了。
最後,她面目全非,屍骨殘缺,腫脹血塊混在一塊兒,身上美麗的裝飾都被碎成一地,讓收拾的太監搶個精光;一旁是太子的屍首,盛在缽裡的首級表情瘋狂,還有對死的恐懼,以及畏縮。
柏昭聽了有些難以言喻的感慨,只囑了讓人好好收埋,卻也沒多放心在上邊,回身繼續擦拭皎玥的手,輕輕按揉,舒緩她沉眠太久的筋絡。
感覺一切都塵埃落定的空洞感,現在居然比不上皎玥氣色日漸一日好轉卻一點也沒清醒跡象的慌亂,柏昭這麼想著,親了親那張依舊有些蒼白的小臉,幾乎能想像著她愛嬌地皺鼻子回頭笑他。
自作自受。
但那畢竟不是她會做的事情,就像是她明知道自己喜歡著別人還義無反顧地幫著自己那樣,傻裡傻氣。
***
即使有月娘的內丹,皎玥依舊昏迷了快兩個月,這期間的貼身照護,柏昭皆不假他人,就這麼守著,在他快要認為這一輩子皎月也不會清醒時的某天清晨,大雪紛飛,懷裡的人早失了神力,畏冷地往他懷裡蹭近了點,才後知後覺睜開眼。
迷濛看著他,皎玥一時還不能思考:「我在夢裡嗎?」
聽見她連夢裡也存在自己,柏昭五味雜陳:「這不是夢。」哪怕他有時也會怕這一切都是一場夢。
「你!」難得發愣,看著抱著自己的男人,皎玥久久說不出話來:「你怎麼,在,在這兒?」事情脫序到她無法接連的地步,在她昏迷期間到底發生了什麼?
看著她傻得可愛,柏昭心情好了起來:「我不在自己房裡要在哪兒?」用力將人攬進懷裡,抱著感受那種真實的溫度以及脈動,暗暗浮動的香氣,他才真正覺得這一切是真的。
全身一僵,皎玥雖喜歡他,但太靠近的接觸讓她很不習慣:「你,你到底怎麼了?」太接近,就容易迷失,她不想陷得太深,無藥可救。
伸手環住她,柏昭悶笑著:「我沒怎麼,只是想……」見她被引起注意抬頭,他以吻封緘:「吻妳。」
「唔,你……」驚慌地推他,皎玥卻被他長驅直入的舌哄地伸出舌與之交纏,半晌倆人分開時唇間還牽著銀絲:「你到底……」小臉上泛著紅暈,眼眶裡充滿水氣,看上去無處不可憐。
「我跟我的皇后親熱,有什麼不對嗎?」
驚嚇地推開他,皎玥披散的髮卻和他的糾纏在一起:「什麼皇后?我,我應該要回……」
「回什麼?妳哪兒都去不了!」不再鬧她,柏昭跟著起身,「妳因為被太子囚禁時受了重傷,內丹破碎,月娘很是愧疚,傾盡全力救治妳,卻也因為如此,她已經沒辦法再待在人間,回月宮去了。」
「我,我沒有內丹了?」遲疑地運了氣勁,發現自己內在空空如也,皎玥心情有些複雜,「但我還維持人形……」
「這是月娘送妳的禮物,若是沒有受到刺激,妳的外在可以一直是如此,但若刺激過大就必須靜養幾天,才會回復人形。」
「那,那皇后又,又是什麼回事?」
「我看著妳消失那一天,才發現,其實我對妳……」語氣低了下來,柏昭靠近她,將她困在自己與牆面之間,「但一切都來不及了,可是,月娘給了我希望,她說,仙人凋零不是這個樣子的,於是我們花了一年時間找妳,一直到後來從宮裡救了差點被殺的太監,才知道妳被囚在禁宮,所以我們連夜趕去,卻不得其法而入。」
花了一年時間佈局,才在月娘的幫助下,推翻太子黨,坐上皇位,逼著那一夥人將禁宮解開。
「我是皇上,妳不是皇后,是什麼?」蹭著她鼻尖,柏昭摸著那張臉,看得她又羞又窘。
「但是,太子,太子妃她……」結結巴巴,皎月想避開他卻沒辦法。
倆人靠的極近,柏昭說話的氣息都噴在她唇上:「沒有她了,她跟著太子一起走了,在我來說,妳消失的那一天,她就不存在了。」
她不大相信,曾經那麼在乎的人,如何說不在乎,就不在乎?
暗笑自己自作自受,柏昭親了她一下,才開口:「我們佈局之中,我受了一次傷,卻很快就好了,月娘探了,才面色很複雜地告訴我,妳續了氣給我,我想了想,才知道為什麼那時候妳顧著我,傷會好那麼快……」而她卻是那樣疲憊。
***
「我承認一開始我對妳有著感恩以及愧疚,但在尋妳的那些日子,我不斷想起我們住在一起時那些日子,每想一次,就多戀妳一分,我想著回去那個宅子,我們生活的樣子,歷歷在目,差點沒逼瘋我,一直到我打開禁宮,看見妳,幾乎快讓我發狂。」
渾身沒有一處是好的,每每想起,他只想將早被處死的太子刨出來,碎屍萬段。
「但,但我們……」這樣的身分,能怎麼在一起?什麼皇后,什麼妃子,她連想都不敢想自己哪能接受。
對著她露出一抹壞笑,柏昭抱著她翻了身,將她壓在床上,動彈不得:「有鑑於太子的事,父皇說了,要妳能在一年內生下皇子,我便可廢去後宮,獨妳一人。」
整張臉脹紅地像什麼似的,皎玥連看著他都害羞:「我,我不,不能這……」別提他們差距多少,就算她願意,但她可是妖。
「月娘說可以,脫了仙籍,本該打回原形,可她給了妳內丹,讓妳成了人,所以我們沒有什麼不可能。」柏昭明白,要能讓她寬心放下,他們才能真正在一起。
「真的,真的可以在一起?」一直,走下去?像是她夢裡最深的願望,連看都不敢多看一眼的,美夢。
「若將來下了地府,還要繼續在一起。」親暱地吻上她,柏昭吻得她迷濛了神智,渾然不覺被蹭下了衣物,襯衣半開,將養了許久的肌膚,粉嫩地若隱若現,誘得人伸手探入。
直到胸前襲上涼意,皎玥才發現自己被褪了衣服,要想遮卻被吻得沒力,「不要……」手才動了,就被握住,十指交扣的氛圍太過親密,讓她更無所適從。
然後他向她要了,讓她給出自己,那樣的氛圍下,皎玥終是迷亂地給了。
她看見窗外的晨光襯著梅枝雪景,很是漂亮,在劇痛那一當下,卻好像被什麼充滿了自己,她終於知道,愛阿恨的,為什麼這麼迷人,是因為動了情,就心甘情願替那人去做一切事情,哪怕是給出自己,哪怕會萬劫不復。
只是很幸運,她不但找到了月亮,還看見日光之中的美景,當那男人緊緊擁抱她的時候,皎玥笑得很美。
此後,柏昭真廢了後宮,獨皎玥為后,史尊其為靖文王,皎玥為文靜皇后,他們倆在太子即位不久便隱遁離宮而去,自此消聲匿跡,沒有人知道這對傳奇的帝后蹤跡。
康靖新帝即位第五年,江邊深山裡,皎玥正忙著掛晾衣衫,一旁拖著柏昭抱著她。
「噯,別蹭著我。」
柏昭揚著笑,卻沒打算放開:「我怕妳不見了。」神情中還有一絲難被言語的惶然。
不知怎地,皎玥的心卻柔軟下來:「……我不會。」回身抱著他,卻馬上被擁入懷裡,帶著進了屋裡去。
在迴廊數不清第幾次被吃乾抹淨,皎玥推了推還在自己裡面的男人,沒好氣:「其實是拿這個當藉口吧,你。」說的時候陽光照在他倆身上,樹影映著,燦燦的,像是美一天剛醒時候,襯著光看見他的臉,玉一樣潤著,親暱地擁抱她的樣子。
低笑著看著懷裡的女人因為震動又羞紅的臉,從他們在一起,已經過了十幾年了,他卻依然還覺得恍如才是昨天剛發生的事情一樣,那張羞怯的臉怎麼也看不膩,咬了咬她的唇,柏昭正經否認:「當然不是。」下一秒接的話卻破了功。
「早就說了讓放些襯墊,妳才不會老磕著,妳不信。」愛憐地撫了撫她腰邊的紅印,只讓她又氣又羞地拍掉那雙賊手,兩人鬧著鬧著又滾一塊兒去。
許久以後,皎玥靠著他喘息,才開口問他:
「跟我在一起,不後悔?」
「謝謝,妳愛我。」
「被我愛上的人,有點倒楣,因為他只可以愛我一個。」
「正巧,我也是……那妳,找到月娘了嗎?」
「沒,但我,找到你了。」
「那很好,很好……」
柏昭很多年後,看著在梅雪裡舞旋的她,還是有些惶惶,當年多麼驚險,許多決定都只差那一步,若選錯了,連活著的機會都沒有,但上蒼終究眷顧他,讓他還有機會去愛,去用力擁抱著,這樣很好,這一段路,可以和她一起,很好。
那一年,梅影夜月,春融雪景,他攬著懷裡的人,看著遠山煙裊重重,心卻沒有一刻比此時更暖,更靜。
春花暖月圓,與人共梅影,海夜蒼茫天涯,終是山情歸處,不負有心人。